李秋霜话音刚落,人竟然已经去到了几丈开外,凭阿镜的本事,刚刚一失神都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动的。
快,太快了。
“他要动手!”阿镜喝道。她的心几乎是立刻悬了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剑圣追赶上去,这才能堪堪看清他的步伐——玉台衍极步。
阿镜追赶上去,然而李秋霜已经走到了萧与峤面前,或者说是萧与峤拦在了李秋霜的去路上。
她明白,李秋霜的目标不是她,更不是萧与峤,而是那群妇人和孩子——他根本不把他们两个放在眼里,但再不甘心阿镜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与李秋霜相比还差得远。
“义父,那些大道理的话儿子不配跟您说,”萧与峤躬身抱拳,“只求您早点收手,否则,莫怪儿子对您无礼。”
李秋霜的步伐就在他眼前停驻,这并不是萧与峤拦下的,而是李秋霜本人就不想走。
“我那叛逆的徒侄孙直接跟我图穷匕见了,”李秋霜垂首看他,似笑非笑,“你还想怀柔?”
他霍地伸出二指,闪电般点向萧与峤膻中穴。别人不知道,萧与峤却吃了一惊,这膻中穴不仅是个大穴要穴,更是他全身武功的命门所在。然而李秋霜出手如闪电般快速,他即便已经撤步后退恐怕也躲不及了。
旁边斜斜伸出一只纤长遒劲的白手,正是阿镜阻隔,她心知李秋霜非一般武人,因此出爪便尽了全力,这一式不仅是快,更有角度刁钻,令李秋霜躲不及、防不得!
李秋霜旋身变招,拉开弓步后撤半步,双脚如生根般由地借力,左掌画着弧猛击阿镜腹部。那被阿镜击偏的右手也化指为掌,呈半弧形以手背击向阿镜头颈。此二招一上一下,互为配合,俱是杀招,妙的是前后相错,内涵无数后招变化之法。
萧与峤已然得了喘息的功夫,后退守在妇孺群中,拉开架势预备防守,然而剑圣仍在跟阿镜缠斗。他不免为阿镜担心,需知剑圣出手必然不凡,却不料阿镜居然在他眼前真的跟剑圣拆起招来。
“李秋霜,”阿镜全神贯注打架上,还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你刚才说我会黑骨童子的大荒功,放屁。我从未学过什么大荒功,即便会一些治愈之术也是你当日在崖顶上教我的,你少在这里信口开河!”
“我教你的不过是粗浅之术,那能有你这般自愈的速度,你瞒不过我的眼睛。”李秋霜露出洞悉一切的笑容,看得人心里发毛。
二人出招愈发迅疾,李秋霜说不出来有多吃惊,他知道阿镜这孩子练偏了武功,自发领悟了迅捷抢攻的一路,却没想到她全力施为时竟能不亚于自己。
可是,李秋霜毕竟是天下至尊,难道速度跟得上,其他地方也能跟得上么?
“我聪明好学,你看不出来么?”阿镜冷笑着怼他。
李秋霜冷哼一声,不屑于跟她逞口舌之快,身形一动倏而双掌齐出!他发掌时离萧与峤尚有二三丈远,眨眼间左掌掌力已如怒涛狂潮击了出来,逼得萧与峤呼吸滞涩,可偏偏又躲不开,只能强行挥运双掌将那磅礴掌力化向四围。
阿镜早已如影随形,紧贴着李秋霜跟上,然而李秋霜那右掌分向两侧攻去,便是阻隔了阿镜!
刚才他独自一人跟阿镜相斗时,两人看上去不分伯仲,实则李秋霜未出全力。他这一招便是一力降十会的法子,萧与峤以被他压得左支右绌,有些狼狈。然而后方的阿镜此时却耍起了心眼,面对那变化迭出的奇掌不但不与之对抗,反而后撤半步,避其锋芒。
紧接着左手五指咯咯作响,阿镜伸了伸指爪,脚掌猛地蹬地!猎豹一般,长身而起,右手按在李秋霜背后,被剑圣右手那狂莽内力反击的一瞬间她上身后仰拿个“铁板桥”身法避过,然而单手撑地的一瞬间她那身子比大猫还软,像是安了弹簧一般不知怎的就对李秋霜使出了三四招腿法。
这倒真是野兽的打法了,李秋霜没料到这小孩身子如此柔软,胸口正中她一记倒踢腿,立时气血猛冲。
萧与峤也会打配合,抓住时机双掌倏地一合!
轰地一声,先前遭他化开的那些劲力竟又被聚拢起来,仿若时间倒流,轰然向李秋霜反攻过去!
阿镜左手迅速前伸,自上而下如飞箭般插进李秋霜后心。
血肉四溅!
这原本是阿镜常用的刀术,并非风虎心相功内含的六路爪功,却狠辣非凡,与风虎心相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阿镜忽然感觉到五指指尖插进去的那片温暖滑腻的筋肉正在绞紧自己的手!她慌忙撤手,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李秋霜的背已经光洁如玉,根本看不到丝毫破口。
“你精通大荒功。”阿镜说。
“这样小的破口,用内功随便恢复不是很简单事情么,不过是一点点雕虫小技,怎么在你眼里就成了大荒功呢?”李秋霜道,“你根本不知道大荒功真正的境界是怎样的不死不伤。”
阿镜心有余悸,她有点想吐。
这是她第一次用虎爪劈开李秋霜的防线,触及那片血肉之地,那样滑腻的手感让她忍不住作呕——果然还是用刀好一些,至少不会摸到活人生肉的质感。
“不过你们两个也很不错,”李秋霜居然一点羞恼之色都没有,他好像笑得很开心,“居然能伤到我,已经算是有些本事了,不枉我费心培养你们,很好很好。”
他猛然拂袖,一股劲风平地刮起,顿时满地飞沙乱石。呜咽风声响起,仿佛有鬼神齐齐哭嚎,风声中像是夹杂着难以名状的低低呢喃之语,听来却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阿镜忍不住头皮发麻,连吸入的空气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变得冰冷起来,呼出一口气,却是白色的烟雾。
她第一次在西南地区感受到了北地才有的凛冽寒冬。
那些满地乱走的砂石看上去杂乱无章,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却渐渐地汇聚到他掌心,慢慢形成了一柄剑的形状。石子锋锐带棱角,并未经过打磨,粗粗整合起来表面却仍是岩石那样的坑坑洼洼、嶙峋古怪,如妖术邪法般。
“我早就听说剑圣可以千里之外飞剑取人性命,如得道仙人,”阿镜强压着心中惊诧,“想不到今天竟然能看到聚石成剑的仙法,剑圣果然是剑圣。”
她已经没法子叫李秋霜师叔祖或者爹了,此刻在她的眼里,他只能是、也必然是剑道之宗师。
李秋霜笑道:“这算什么仙法,不过是普普通通取来一柄剑而已。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其他的石头剑,这本来就是我的切玉剑。”
阿镜正心中生疑,却见李秋霜双手握在石子剑的剑身上,然后缓慢地向两端抹过去……那石子剑随着他的一双手,从中间到两端渐渐变成了半透明的上等玉色。
切玉剑,这居然真的是切玉剑!
“好,”阿镜拍了拍掌,“好戏法!”
“不必逞强。”李秋霜根本不管她是不是在讽刺自己,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再说。
玉色长剑被李秋霜倒提在手中,悬在路面之上。
随即,李秋霜倏然松手!
长剑像是遇到新鲜的软豆腐,忽地没入土地之下,只留剑柄在地面上。无形的力量似乎瞬间炸开,飞快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若不是有悬浮于空气中还未落地的飞灰尘埃,以及几乎同时凭空出现在肩背之上的千钧巨力,阿镜会以为那是错觉。
李秋霜的手就轻轻地搭在剑柄上。
同时无论阿镜还是萧与峤都双肩一沉,脚下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个凹坑,并且还在用肉眼看不太清的速度缓缓地继续下沉。阿镜的脖子已经僵硬了,她拼命抬起手拉开架势,仍要再做搏斗。
但李秋霜的力量真的不是妖术邪法吗?
“人们都说,武道至上便是仙途,”李秋霜缓缓说来,“阿镜,你觉得我有没有成仙的资质呢?”
“仙人就是这样么?”阿镜问。她脚掌用力蹬地,往前迈了一步,她还能动,似乎就能察觉出来这到底是多少斤的力量——没有五百斤也有三四百斤。寻常的二百来斤斤,她和萧与峤这种水平的人都是不放在眼里的。
李秋霜完全不管她说了什么,他道:“其实你就算还想杀我,也该看看你带出来的那群凡人怎么样了,能不能吃住我这样的力量。你可以不代表她们可以,你真的把她们放在心上了么?”
阿镜心中一惊,用力回首望去,脖子上青筋已经绷了起来。果然,后面那几百人虽然仍旧没有清醒,却个个眼珠翻白,口角出血,站在最前面的龙昙早已趴在地上,她身体并没有很好,似乎断了几处骨头。有几个腹部鼓如饭锅的女人也已经见了红,恐怕再拖下去会有危险!
即便萧与峤在帮着她们化去力量,也是杯水车薪罢了。
心头一紧,阿镜来不及防备,蓦地跪在地上。向来松软的土地现在却比砖石还硬——它们早已被这均衡的力量压结实了。
“等等……等等!”阿镜强撑着想站起身来,但凭空产生的庞大巨力压着她的脊背,每往上一寸,她的脊梁就像多加了一百斤重担。
目眦欲裂,阿镜忍不住问:“李秋霜,你究竟想干什么?取血取胎,你要成仙?”
“我要做什么与你无关,”李秋霜俯下身子,“但我现在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只要你答应下来,我就放你们所有人走,如何?”
“原来你另有目的,你先告诉我你取血到底是不是跟黑骨童子有关,我再听你的要求!”阿镜咬着牙,她跪在地上,能感受到李秋霜正在不断地施压。然而她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身子佝偻着缓缓站起来,双手却五指开张虚虚下压,仿佛能摸到什么支撑的东西。
“你好像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李秋霜右掌忽地拍下去,那力量又强了一分,即便土地已经硬得像是石头,它也被阿镜踩出了整只脚的深坑。
“别压了!”阿镜慌忙说,“我答应你,只要你放她们走,而且答应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
“可以,”李秋霜答应得很痛快,“你做到我的要求,我当然可以不再要这些没什么用的废物。”
“说,说出你的要求。”
“很简单。幻水神宫正在跟铁角楼争夺血玉昙花,不过我想郡主不会轻易交出来的,而幻水神宫那点本事……如果不是白尊圣亲临黄陇城,恐怕那孩子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但你就不一样了,你是郡主身边的人,”李秋霜道,“帮我向郡主借来这旷世奇宝观赏几天,如何?”
“我……”
“要不我现在就解了那些妇人和小孩的毒,你听听她们的哀嚎,以及……”李秋霜抱歉地笑了笑,“她们重新拿回神思之后,失去了混沌的掩护,又是什么样的惨象。”
“不,我答应,我可以答应!”阿镜赶忙点头。她仍有一线生机——白承墨比她聪明,晋无意更是无所不知,假意临时答应李秋霜这过分的要求,到了铁角楼再慢慢做打算也可以。
“好,不愧是我的宝贝女儿。”李秋霜向阿镜伸出一只手。他的手很漂亮,简直像是年轻人的手,皮肤细腻白皙,手指又直又长,骨节分明,连手腕也是清奇的,令人不由得想到从前词人赞卓文君当垆卖酒时的那句“皓腕凝霜雪”。
然而阿镜却不愿搭上他的手。
“唉……”
他忽然叹气,然而话音未落,阿镜已经抓住了他的手。
李秋霜挑了挑眉,什么都没说,一用力将她拽了起来,同时右手轻拂。众人只觉得压力顿时消弭而去,仿佛一瞬间进入了人间仙境,骨头都是飘起来的,脚步也虚虚浮浮,不能再走正途。
阿镜大口喘着气,不知何时,她身上的衣服,特别是脊背之处,早已被汗水浸透了。头发黏在脸颊处,被她匆匆拨到旁边。不知是错觉还是现实,阿镜感受到山间起了一阵清凉的山风。
秋风彻骨。
“吃了这个,我就放你们走。”李秋霜拿出一枚珍珠白色的药丸。
“这是什么?”
“煌蟒留仙丸。吃了之后每到巳时便会腹中绞痛,如果三天之内没服用解药的话,就会化为一摊血水,只剩雪白的骨架。”李秋霜翻着白眼说。
阿镜沉默了一下,她看向萧与峤。
“你别看他,他不值得这宝贝,我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颗而已。”李秋霜说。
“好。”阿镜闭着眼一口吞下。
“路途遥远,你需要人照应,让韦思廉跟你去吧。”李秋霜拍了拍手,远远地从山上有四个人抬着一顶青帐小轿下来。
韦思廉坐在轿中,笑得眉飞色舞。
“可以。”阿镜平静地说。
“好了,乖女儿,上路吧。”李秋霜拍了拍阿镜的肩膀。
阿镜如木人一般往山下走去,迈出两步,忽然回过头来,道:“李秋霜,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凭你这样的本事,任对方是谁、要抢什么东西,都该是唾手可得,何必还要非这样的周折?”
“你叫我什么?”李秋霜板着脸。
“……父亲大人。”阿镜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不等李秋霜解释,旁边韦思廉忽然瘫着身子哈哈大笑起来:“阿镜姑娘,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蠢材!”
“我再砍他一条腿,”阿镜定定地看着李秋霜,“你会拦么?”
“不会。”
“镜姑娘高抬贵手!”韦思廉吆喝着,“剑圣大人贵为武林至尊,怎能掺和小辈们的纷争,更何况这血玉昙花嘛……呵,姑娘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
“你、那东西是不详不义之物,剑圣若是公然要求铁角楼交出来,恐怕也不是很简单的事情。郡主的手段,老夫还是领教过几次的。”韦思廉说。
“好吧。”阿镜点头,也不再多话,转身下山去了。
萧与峤紧跟着她。走到李秋霜身边,他忽然转过脸来,看着李秋霜,没有人能形容他复杂的心情,那似乎是痛苦与不甘,又像是在极力压制,他闭了闭眼,道:“义父,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李秋霜不屑地哼了一声:“一百年前就有人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