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镜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他继续说:“我愿意跟你下山,替你扫清前路。后山山路崎岖,但没什么防备,咱们从那里下去,便是有人来阻拦,以我一人足以应付,你只需要照顾好这些女人和孩子即可……”
谁知阿镜忽地面露惊恐之色,连连摇头,抢白道:“我来开路,你照顾她们。我、我手脚冒失,害怕怀了孕的妇人,不会照顾人,万一有个磕碰可了不得,你既然看管她们这么多天,你肯定能照顾得很好。”
萧与峤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在这件事上计较,道:“我一个男人……”
“我知道你的武功以防守为主,擅长化解他人的内力,”阿镜道,“以守代攻自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是冲锋陷阵的事,还得是我这样又快又狠来得方便一些,咱们若是出手慢了,拖得时间太长,就不好说会出什么问题了。你觉得呢?”
“有道理。”萧与峤点头。
“更何况孕妇是睡着了的,孩子又闹腾,”阿镜道,“你这路数更适合护着他们,免得我们在前面打得飞沙走石,波及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说的对啊!”萧与峤一拍掌,“那你在前面,我押后。我知道怎么指挥这群昏迷的人,你放心。”
“好。”事已至此,阿镜根本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既然释放响箭就会引起铁角楼和十方剑阁的争端,那么不如留着下山遭遇强敌时再用,最好他们平平安安地下了山,这响箭永远派不上用场才好。她道:“那你准备一下,咱们今晚下山?”
“不,我们现在就下去,以免节外生枝,”萧与峤道,“你昨夜伤了韦思廉,今天他的人必定会来闹你,若是等到晚上,还指不定会出什么茬子。现在天色刚亮,应是还不到卯时,他们没有彻底清醒。凭你我的腿脚,不到巳时便可下山。”
“也有道理,”阿镜道,“多留一刻就是多一分危险,昨夜我去探过,后山那条路没什么人,却不知它白天如何?”
“白天也没人,”萧与峤道,“山路崎岖,前山则是康庄大道。虽然都说习武之人经年吃苦,可又有几个是自己乐意上赶着去找苦头的?”
阿镜干巴巴地笑了:“你说得对。”
“更何况,孩子们那边,我昨夜也已经准备好了。”
“你知道在哪儿?”阿镜又惊又喜。
“我不是说过了嘛,我既然存了这份心,当然该有所作为。你放心,只要你能让我见到郡主,我自会求她让我加入铁角楼,”萧与峤说,“只要能了了我这桩宿愿,我不光知道孩子们藏在哪里,我还知道他们被下了什么药,应当用什么方子来破。”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任他说什么,阿镜都不会再去质疑,她相信就算这个人要坑她骗她,她也有绝对的能力逃出十方剑阁……只要不遇上剑圣。
想到此处,阿镜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其实她并不算蠢笨之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敏感多疑,只是若要遇到什么麻烦事,她第一时间想到的解决方法仍旧是武力压制。若是不动武力,那就是口舌之辩,除此之外所有法子她连想一想都觉得麻烦。
动手第一,动口第二,她是永远都不想去动脑子的。
幸而她武功高超,天下人见之无不胆寒,这才能安安稳稳地在江湖中活下来……
但今天这件事,阿镜仍觉得它是自己不到二十年的生命中做的为数不多的大冒险。
“事不宜迟,”萧与峤说,“我们现在就动身。你是留在这里守着她们还是去救那群孩子?”
“那边可还有人看守?”
“清晨轮值,自然有人看守。”萧与峤从腰后拿出一柄十三骨折扇。
那折扇造型奇特,扇面是丝绢质地,左右两根最明显的扇骨雪白如人骨,而中间的扇骨竟是一根根绷紧的马尾毛。马尾毛的一端缠绕在扇柄处的精钢轴上,另一端深深没入丝绢扇面中,大概是跟扇面织成了一体,又或者是用什么方式维持着挺阔的扇形,总之那十几根马尾就像筝弦一般拧紧。
这扇子的尺寸也不一般,寻常男人用的折扇,十寸便是最大的了,这一柄偏偏比它们还大一圈,足有十三寸。
“这是什么?”阿镜道。
“这东西是琴扇,”萧与峤说,“用来控制屋里那些女人,还有一面流星鼓,则是控制那些孩子的。”
萧与峤把琴扇递给阿镜,自己又解下背后的包袱,从里面举起一柄闪闪发亮的银鼓。
“钢铁拨浪鼓?”阿镜满脸问号。
不怪阿镜这么说,这流星鼓长得的确如拨浪鼓一般。鼓面是精钢打造,直径约莫八寸,中心位置已经有了浅浅的凹痕和摩擦出的锈蚀色,有铜钱大小。熹微晨光下鼓面亮得刺眼。左右两个小鼓槌却如流星锤一般带着无数尖刺。摇起来声响如雷震,还夹杂着尖刺划过鼓面的刺耳声。
“差不多吧,”萧与峤道,“你选一个。”
“我留下,你去带人出来,否则这里人生地不熟,我怕走错了路再多浪费时间。”阿镜道。
萧与峤点头:“那你拿好这琴扇,留在此地。记住了,如果琴扇被拨响,里面的人就会冲出来,所以你要倍加小心。”
他颜色严肃,这又是一件大事,阿镜当然不敢掉以轻心。当即接了琴扇好生收藏在腰后,她这人身子一翻就上了房檐,藏在屋脊后面,悄悄露出个脑袋来警戒。
远远望去,之间萧与峤的瑟瑟背影逐渐消失在深林中。阿镜叹了口气,她对这个人仍旧不太放心,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即便他是对自己有所图谋,此刻也没露出什么马脚,或许要到铁角楼才能知道他所图的究竟是什么了。
过了不多时,阿镜果然听见眼前的深林中传出“邦邦邦”的敲击声,便是萧与峤带着孩子来了。阿镜放下心来,从屋顶上腾跃而下,落地先是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那些孩子有男有女,最高的不过腰,应该还没有七岁,一个个都翻着白眼,似乎被药翻了的样子,偏偏又能行动自如。
“流星鼓发出的声音可以作用于他们的心智,控制他们随着我走,实际上人根本没醒。”
“那这鼓是只能控制他们走路还是让他们干什么都行?”
萧与峤皱了皱眉:“按理来说应该是干什么都行,随着不同的声音做不同的事,只是我并没学会太多,只知道怎么让他们行动坐卧走就是了。”
阿镜点点头:“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我瞧屋里那些妇人也没有什么伤。”不由得她不问,这些孩子身上一个个双臂都带伤,袖子挽到上臂,两条胳膊上的伤口便直接暴露在空气中。
而且显而易见都是锋锐的刀伤,血痂未褪,新伤未愈。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萧与峤道,“剑圣每隔一日就要从这些孩子身上取一次血,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只取孩子的,不取妇人的?”
“是,妇人等到生产时,那些血有人替他收着,而生下来的孩子他也要。”
“要养大么?”阿镜把琴扇递了回去。萧与峤明明跟她还有一段距离,却隔空伸手一抓,那琴扇竟似被神风刮起一般落入他的掌心。阿镜惊道:“你也会这样?”
“你不会?”萧与峤更是意外,“这样隔空取物的功夫,我当你已经跟剑圣学过了。”
阿镜摇头:“我不会,我只会这个。”她霍地往旁边一甩袖子,五指张开,对准两丈开外的一颗枯松,蓦地虚空一抓,手背上青筋凸起。
远处枯松平白多了五枚深深凹进去的指印,露出里面洁白的芯子来。
“差不多,隔空取物就是内力逆行,眼下不是细说的时候,咱们过了这关再详谈不迟。”萧与峤左手流星鼓,右手琴扇,双掌齐震,这两件宝物竟能不动自鸣。
阿镜心中虽然惊叹,却也知道这是萧与峤的内功所致。紧接着宅子里果然传出了一阵整整齐齐的脚步声,那些妇女鱼贯而出,并不成队伍,有些甚至挤在门口,身子笨拙无比。她看的揪心,赶紧上前两步把这些人一拉一拽排成了一串。
然而妇女远比她想象的人多。
宅子前面的空地原本极大,萧与峤带来的小孩有将近两百个,占了半边空地。孕妇们则一个顶俩,长蛇阵摆开,几乎瞬间就塞满了余下的空场。
她们数量远不如孩子,但阿镜却担心人和人之间挨得太近有所磕碰,因而空隙留得大。
“好!我们可以走了。”萧与峤给自己提了提气氛,冲阿镜一点头。
他转身走到队伍最前端,现在在他身后左手边的是将近二百个小孩,右手边则是几十个孕妇,一眼看过去蔚为壮观。
阿镜迈着玉台衍极步,眨眼间翩然跃至萧与峤身前,道:“我去开路。”
“有劳。”萧与峤双手同时举起琴扇、流星鼓,两种法器各自发出了声音。
琴声幽幽,似有女子呜咽悲哭,让人闻之不忍。鼓声震震,内含细碎的刺耳声,让听到的人莫名心头起火,烦躁不堪。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和谐之中偏又间杂许多异样的声音,听见的人竟极容易被这声音牵制,忽而身心郁郁,忽而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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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镜走在路上,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长队。
她没想到这条小路竟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越寂静,她就越发生疑。
山路已经走了一半了,她有点渴,说不上累与不累。她的心总是这样悬着,没法真正的不累,可若是说累,不过是走点山路而已,又有什么累的。
“阿镜,阿镜,”萧与峤在后面朗声道,“歇息一会儿吧,我还行,但后面那些普通人恐怕受不了。如果一个弄不好,再出几个见红的怎么办,这半道上,你我也不是大夫产婆,没那些照顾妇人的手艺。”
阿镜听他说的有理,点点头:“好,我看前有有片阴凉地,你带人过去。我找找附近有没有泉子,大家喝点水。”
萧与峤连忙指路:“有的有的,咱们从这边继续往下走不到一里地的地方,往右一拐就有一眼泉水。”
“当真?”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呢,”萧与峤道,“那你别去。”
“我信我信,”阿镜喜出望外,“那怎么干脆继续往下走吧,走到泉眼再休息,省得我来回跑路,白白费了力气。”
萧与峤答应了,于是队伍继续慢慢往下走。这一路上他瞧阿镜始终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解,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剑圣到底什么时候会发现他的叛变,有会做出什么样的决策来。
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远远地已经能看见那泉水了,然而比泉水更吸引他们目光的,则是旁边站着的那个人。
他背对着他们所有人,但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谁。
阿镜悬着的心忽然放了下来,她的状态前所未有的轻松。
走上前去,阿镜像是从未担心过一样,自顾自地舀了清泉解渴,转身道:“剑圣大人不渴么?”
李秋霜表情上看不出喜怒哀乐,他的面皮微微牵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道:“我不渴。不过那些孩子一定很渴,那些妇人更是需要休息。你和萧与峤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带着他们走这么长的路,可知是会出大事的?”
他这番慈祥长者般的发言,阿镜着实没有想到,她偏头思考了一下,问道:“人不是你抓来的?”
“是我抓来的。”李秋霜颔首。
“你不是在做非人的勾当?”
“确实也是见不得人的事。”李秋霜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阿镜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能告诉你。”
“可我猜一定跟黑骨童子有关,”阿镜道,“我没有任何凭据,但这也不是主观臆测,你知道的,你做的所有事放到江湖上,他们一定以为你在重走黑骨童子的老路。”
李秋霜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你就是这么看待你爹娘的?”
“我的爹娘?”阿镜不太自然,“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觉得你是我爹,也不觉得黑骨童子是我娘。”
“但你却会大荒功,还跟幻水神宫的小白走得很近,”李秋霜看着阿镜,洞若观火,“哦对了,我觉得他这个人做女婿也还不错。”
“你闭嘴,”阿镜脸上的厌恶之色转瞬即逝,“我跟你幻水神宫没有任何关系,我只跟白承墨一个人有关系。”
萧与峤忽然疾步走了上来,他双手仍持着那两件法器,但没有再用内力催运。刚刚他已经远远地找地方把人安置了下来。
他知道,剑圣来了,就不会有其他人再来。
这个人就是这么自信。
“出来了?”李秋霜冷冷地看着萧与峤。
“义父,孩儿不孝。”萧与峤忽然跪在地上。
阿镜心头一慌,忽见李秋霜踢腿直踹萧与峤的下巴颏,根本不容这二人反应过来,萧与峤顿时像个窝头一样滚出去。
“不放响箭?”李秋霜问阿镜。
“我就算放,您也能给我拦下来。”阿镜苦笑。
在这个十方剑阁,她谁都不怕,唯独这位举世无双的剑圣是个例外——只因为她打不过他。
“不投降?”李秋霜说。
“我总得试试。”阿镜瞥一眼身后,见萧与峤已经又回来了,她说:“师叔祖,给个机会?”
“你们两个打我一个?”李秋霜笑着,他显然觉得这是一场游戏,当然,在他眼里,这也的确是游戏,“真不错,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自信了,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