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两人在比斗时,下手没个轻重,萧与峤受了些内伤,阿镜也不太适应风虎心相功的武学而感到有些别扭,两人便约定了次日再好好地逛一逛十方剑阁。
韦思廉让萧与峤带回去了,反正从他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还会徒惹萧与峤生气,阿镜不愿再生事端,便松口放了这个老家伙。回到绣楼上,她粗略地将被卧收拾出来,能凑合着睡便可。
在床上合眼躺了一夜,阿镜却是一刻钟都没有睡着。
她想不通。
为什么剑圣没有来?
韦思廉贵为十方剑阁的大总管,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砍断他的一条腿,李秋霜居然忍得下?莫非他也知道他们有错?
这可不应该,他若是个正直的人,就不该安排韦思廉来做这苟且之事,可他如果心怀鬼胎,又会不会在天亮之前做什么事?
阿镜想不明白,也就睡不着觉,干脆披上衣服独自出去逛一逛,反正她原本就是想独自冒险探查这座山头的,若是真等到明天,恐怕什么都不剩了。
夜色还浓,阿镜重新挑了一件深紫色的衣裤,不得不说李秋霜这些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她柜子里至少有三十件不同款式颜色的衣裳,有裙子也有裤子,甚至在这里住的几天之内,他还派人额外送了一次衣服,新衣服更加贴合她的尺寸了。
然而没用,一码归一码,阿镜在夜风中满处乱蹿,仗着自己轻功绝佳,每个院落她甚至不需要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将所有房间探听一遍。
山顶有绣楼、正殿、桃林以及麒麟阁那些“大人物”住的地方。
山下有良田、养马的马厩、养家畜的牲口棚鸡笼兔舍、做饭的大厨房……等等。
而最复杂的地方就是半山腰。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十方剑阁的弟子大多都住在半山腰上,这里的自然风景偏又十分粗野,树木横生,将崎岖的山路掩盖了起来,时不时还有些山洞,并不像山顶那般认真打理。
阿镜上山的时候,跟随魏明走的那是一条直通山顶正殿的大道,到了自己满处乱走的时候,她根本不讲规矩,更不会沿着路走,显得毫无章法,在山林中更不知所措了。
“这地方,当真是个藏人的好去处。”阿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穿行。
她自己也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走了多少路。翻检山顶和山脚的时候,大约不到一个时辰就走完了全程,在这里完全慢了下来。
可是她真的发现了。
那群大着肚子的女人的确不好藏,她们住在山腰唯一一处四进的宅子里,那地方建得又大又豪华,阿镜看见的时候简直以为自己进了什么京城王府,它仿佛就是比照着王府而修建的。
锦衣玉食这个词用在她们身上毫不为过,精致的妆面、完美的蔻丹让她们看上去富贵而美丽。
可她们脸上的表情无一不是木然的。
阿镜见到她们的时候,这二十多个人正整整齐齐地躺在大通铺上,腹部隆起有高有低,侧目看过去像是起起伏伏的山丘,这简直跟她们身上穿的豪华的绸缎衣裳形成极有冲击力的大对比。
那床却铺了好几层棉花褥子,垫得很软,软得像是人身上脂肪汇聚之处,女人们或仰面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天,或侧身瞪眼。
明明是深夜,却鲜少有人睡着,她们的模样也像一堆堆没有灵魂的肉,阿镜进来的时候,居然没有人察觉她的存在,她在这群人面前就像空气。
屋子里没有粗使丫鬟或者嬷嬷,甚至没有干净的气味。
腥臊味和血味混在一起,阿镜罕见地开始作呕,她也像是一个怀了孕的女人了。眼睛一瞥,她才发现角落里有不少腌臜之物,直觉告诉阿镜不要仔细看,最好看到的东西也不要记住。
剑圣这是要做什么?
要她们像猪一样活着,却要她们美得光彩照人?
“各位……”阿镜拍了两下巴掌,掌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刺耳,“你们是剑圣的妻妾么?”
她心里知道不是的,一定不是的。但想到剑圣那张一百岁还漂亮的脸,忍不住试图给他找一个相对可以脱身的借口。
女人一旦成为别人的妻妾也就失去了一半为人的权利,在许多人看来,丈夫无论怎样对待她们都不为过。
然而在这句话说出口的那一刹那,阿镜就已经后悔了——女人被这样对待,跟猪狗有什么分别?
就像那些圈养的、漂亮的、华丽无比的待产宠物,无魂灵,更无人性。
黑暗中,一个看上去有些年轻的姑娘僵硬地转动着眼珠,看向阿镜,道:“我是。”
阿镜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着往后问了,那个姑娘看上去跟她差不多大,清雅秀丽,但行动起来甚至不如九圣做的木偶灵活。
年轻姑娘的腹部只是微微隆起,并没有太大,远不到严重影响行动的时候。因此她的所作所为不像是身子坏了,反而像脑子坏了。
就在阿镜发呆的时候,这个姑娘居然主动发问了:“几个月了?”
“什么?”
“问你几个月了。”
“哦,”阿镜忽然反应过来,随便撒谎编着说,“三个月。”
“左边还有地方,你自己进去歇着吧。”
阿镜道:“她们这是……在干什么?”
“休息啊。”这姑娘若无其事地回答。
“可她们的眼睛还睁着!”
“嗯?这样睡觉更可以吸收月之精华。难道你睡觉要闭着眼?”
阿镜不知道说什么,因为那些瞪着眼的女人仿佛真的睡下了,她们的呼吸绵长而稳定,即便阿镜走过去在呆滞的眼前摆手,她们都无动于衷。
这让阿镜毛骨悚然。
“你还不休息?”姑娘问。
“我……”阿镜的声音有点打颤,凭她这一身武功,几乎没怕过什么,但这次她真的害怕了,“我弟弟跟我一起来的,他才三岁,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姐姐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呵,”那姑娘凉凉地笑了,“留着那祸害干什么,反正都是要死的。”
“他、他不能死,姐姐你告诉我在哪里好不好?”
那姑娘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在寂静得能听清呼吸声的环境中,漫长的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不知道她呆了多久,忽然听她说:“原来你不是剑圣的通房,也不是外面的女人。”
“我……”
“你是来探听消息的……?哪个门派?哪股势力?”女人眼中迸发出的刹那光辉有点刺伤了阿镜。
或许自己真的演得很拙劣,阿镜被戳穿后尴尬地咬了咬唇,道:“你告诉我孩子在哪儿,我就跟你说我是谁。”
“没用的,你根本离不开这里!你知道麒麟阁么?”
“当然。”
“看守我们的人,是麒麟阁的首席和三席……你怎么能逃出去?”
“萧与峤?”阿镜皱起了眉头。
“等你踏出这件屋子的那一刻,他们就会悄无声息的夺走你的性命。”
“他没这个本事,”阿镜忽然放松了,她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姐姐,敢跟他打完架,他没赢。”
“当真?”女人的视线中仿佛有钉子。
“骗你干什么。”
“救我出去!”她猛地向阿镜伸出手,却因为乏力而突然摔了胳膊,长臂直直地摔在身旁孕妇的腰上,阿镜吓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诡异的是那遭受重击的孕妇却毫无反应。
其实阿镜那故作镇定的样子也是在哄骗这个女人,最好能取得她的信任,弄清楚这一切,她问:“这群妇人到底怎么了?”
“她们中了剑阁的‘逍遥散’,被封存无感,一个个都变成了活死人。”
“那你怎么没有中毒?”阿镜不知道什么是逍遥散,但活死人她还是明白的。
“原因有很多,”女人苦涩地笑了一下,“第一,我是剑圣的妾,他们对我总要留一些情面。第二,我是商谷门的人,铁角楼仙居郡主麾下的龙囚是我表哥。第三,我略通医药。”
“所以……”
“所以,”女人并没有给阿镜插嘴的机会,“我每天夜里有两个时辰的清醒时间。再过一炷香的工夫天就要亮了,那时候我就会睡着……我不能再等了,我受够了!在这里的每一个夜里都是煎熬,我有时候恨不得自己跟她们一样像个行尸走肉,我要这每天两个时辰的清醒做什么!?”女人仿佛有些发狂了,“我醒着根本没有用,逃不出去,也熬不过去,我肚子里这个东西简直是邪祟,它在折磨我,你知道吗,它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我们,只不过是一个容器而已。”
“你别激动,别吵闹。”阿镜说话也忍不住变快了,她其实并不怕有人发现。如果来的人是萧与峤和孔归真,那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如果是李秋霜,那么她和剑圣闹出来的动静一定会惊动铁角楼,死而死矣,剩下的自有聪明人来收拾乱局。
她从来都不惜命,但现在却不知道为何希望这个女人小点声音,好像在心底里害怕知道什么可怕的结局或者真相……
剑圣为什么要做这些事?韦思廉今晚又为什么来找她?还有萧与峤……他真的值得信任么?
“好,我不吵闹,”那女人说,“我只想出去,你一定要带我走!求你!”她声泪俱下,阿镜心里明白,这个人是真的没有力气了,一旦她还有力气,说不定就会给自己跪下。
“十方剑阁还掳了不少小孩子,他们呢?也是这样么?”阿镜问。
“不。那边我不清楚,我们很早就被分开了,我甚至不知道带走他们的人是谁,只知道他们被藏在一处隐秘的洞窟里,”女人说,“你得自己去找。”
“那剑圣让你们聚集起来的目的是什么?”
“生产。”
“生产?”
“他只要我们生产时流出的血,以及我们的孩子。”女人说。
阿镜越发不明白了,即便是当初作恶多端的黑骨童子都没有搞过这么迷幻的事情,简直像是邪魔附体才能做出来的事情,太过离谱。
“生完了呢,你们会被送回家吗?”
“我不知道,”女人有些茫然,“我只是没再见过她们,或许是回家了吧。”
阿镜点头,但她心里却在说,不是的,不可能回家了,否则江湖上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流出来?
“带我走!”女人再一次铿锵有力地跟阿镜发出诉求。
“你是龙囚的表妹?你叫什么名字?”阿镜没有立刻答应。
“龙昙。”
“昙花……也是昙花,”阿镜叹了口气,“好吧,你跟我走,但我不会送你去商谷,我只能把你送到龙囚那里,别的地方我不放心。”
龙昙却在此时打了个呵欠。
“天要亮了。”她用最后的精神说。
她像是突然被天神抽取了灵魂,在清晨的微光透过窗户照亮房间的那一刻,忽然进入了睡眠。
阿镜的眉头紧紧皱着,她不能食言,说了带走龙昙,就一定会带走龙昙。她上前抱起这个比她还要稍高一点的姑娘,用脚踹开了正门。
天色被浅淡的白晕染开来。天边有太阳烤出来的赤色,清凉的风沁人心脾,让每个闻到它的人身心舒畅。阿镜忍不住想:这的确是美好的一个环境。
如果不看身后的一片腌臜景象。
“萧与峤,”阿镜轻声说,“到你履约的时候了。”
“北海尊,”萧与峤从林中走出,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拱手道,“这一夜休息得可好?”
“你能说句人话么?”阿镜说。
“麒麟阁三席已死在我手中,”萧与峤从身后取出一个人头,抛到身前的空地上,“这是我的投名状。”
人头滴溜溜地滚到阿镜眼前,她不是没见过这玩意儿,但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干净漂亮的,她怔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帮你救人,你带我走。”萧与峤说。
“你一个人走不了?”
“我走得了,但我若是贸然走了,必定会引来十方剑阁的追杀,说不定剑圣还会亲自上门,我不敢冒险,”萧与峤说,“我希望你可以带我去铁角楼,在郡主手下谋个差使。”
“我凭什么相信你?”阿镜道,“就凭这个人头?”
“不,我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要告诉你,说完你就会信我了。”萧与峤十分笃定。
阿镜把龙昙放在旁边,让她靠着石狮子,然后松了松筋骨,道:“你说你的,信不信我自有定夺。”
“好,”萧与峤说,“我收到消息,幻水神宫说黑骨童子遗失的血玉昙花就在铁角楼内,扬言要在三天之内攻下铁角楼,夺回血玉昙花。”
“胡说!”阿镜呵斥,“那东西怎么会在铁角楼,我从小在那里长大,晋无意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也不用骗我,幻水神宫的人早就答应我了,他们不会跟铁角楼过不去。”
“可是邪宫那位少宫主似乎确有凭证。”
“什么凭证?”阿镜心里一紧。
“昙花花瓣,”萧与峤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阿镜,道,“听说,还是你给的。”
阿镜警惕地看着他,她的确给了白承墨昙花花瓣,但怎么会变成血玉昙花呢?这不对。她忍不住紧张起来。
“邪宫和仙居郡主真的打起来了?”阿镜盯着他。
“事关重大,我不敢瞒你。而且邪宫来势汹汹,已经伤了申屠先生,”萧与峤说,“不过邪宫似乎也没讨到什么好处,他们派到陇江江底探查的门人尽数被诗云先生所灭。”
“你倒是对那里很了解?”阿镜仍不放心。
“我想你误会了,”萧与峤说,“我并非了解你们铁角楼……这些事儿都是剑圣今早上告诉我的,昨晚他们也打了一夜,邪宫少主趁夜色派人潜入陇江,待铁角楼倾巢而出时,他本人和邪宫君使则亲自登楼拜会。”
阿镜沉默了,她咬着唇,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此时此刻她只想亲自去铁角楼看一看。
可是龙昙她们呢,还有那些孩子,谁能带走她们?
“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萧与峤上前一步,“我有个万全之策,可以让你既能救人,又能顺利回到铁角楼。”
“说来听听。”阿镜不自觉地抚上腰后。
那里有一枚响箭,也是她从晋无意那里拿的唯一一枚响箭,只要将它放上天空,晋无意必然会看到,知道她在十方剑阁遭遇不测,派人来救她。同时,白承墨也会得到消息,不管幻水神宫能不能来,只要他也在铁角楼,就一定会赶过来。
这样,铁角楼和幻水神宫之间的争斗便能平息,而剑圣李秋霜的所作所为也能昭告于天下。
只是……这是图穷匕见、鱼死网破的绝路,一旦这样做,就意味着他们此行必须要拿下整个十方剑阁,杀掉李秋霜,否则死的就是她们。就算侥幸能从李秋霜剑下逃过,日后也一定会后患无穷。
阿镜不知道以白承墨和晋无意的实力,现在能不能拿下整个十方剑阁,但她知道,单凭她和晋无意两个人是做不到的……
十方剑阁人多势众,别说李秋霜本人了,就是舵主、堂主加起来也够龙囚他们打一会儿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最好还是不要做。
萧与峤说了他的方法:“我听说你还没有正式认剑圣为父,正好,趁此机会你喊他一声爹爹,然后让他给你举行个认亲大会,会上你便将这件事提出来……如此不是更好?”
“荒唐,”阿镜怒道,“我凭什么认他做爹?”
“你本就是剑圣的女儿,有什么不能认的?父女之间哪有这等深仇大恨,他虽说抛弃你母女两个十几年,可他终究是你血浓于水的父亲啊。更何况你那亲娘更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不是我爹,”阿镜一个激灵,忽然灵光一现,道,“你是不是想劝我跟剑圣好好相处,然后让他放心大胆地像那群妇人或者孩子一样取我的血,剖我的肉?”
萧与峤震惊:“我怎么会这样?”
阿镜刚刚太过激动,差一点就将响箭发出去了,她定了定神,不敢冲动,但已经把它攥在手里拿了出来。阿镜回身重新抱起龙昙,道:“剑圣敢指派韦思廉对我做那样的事,这十方剑阁我恐怕是待不下去了,否则你让我如何安心在这里吃饭休息。”
“若你认他做爹,他可能就不敢对你这样了呢?”萧与峤说。
“你好天真,”阿镜忍不住露出一丝轻蔑的笑,“认爹的事先不提,若是我真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破他的恶行丑事,让他下不来台,你猜他会怎么对我们,哦,我说的我们是我和这群可怜的女人孩子。”
萧与峤说不出话了。他很想说“你想太多了吧”,但惨案就在两人身旁的宅子里,他根本没办法忽视那群行尸走肉一样的女人。
他无法理解剑圣为什么那么做,但他知道剑圣的所作所为一定有错。
阿镜又道:“即便我帮他圆了面子,没有当众揭穿,而是私下提议……他的武功举世无双,你猜我会不会在那一刻变成像那群女人一样的活死人?”
“你说得对啊,”萧与峤像是恍然大悟,“那我也没法子了,咱们只有闯下山去。”
“我还应该信你?”阿镜讥讽地笑笑。
“你……”萧与峤噎了一下,忽然豁出去了,“好吧,我们这样,我在前面帮你开路,你在后面护着所有人,你也看看我的诚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镜简直不明白。
“因为我也想做个人,”萧与峤的目光中简直有压不下来的怒火,他看着她,“剑圣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还教我武功,我对他心中有无限感激,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做任何事。但这件事,我不能跟他继续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