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阿镜最容易热血上头,她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道,“这东西便是血玉昙花,那我的发夹……”
“便是这里。”晋无意指着那处缺口,道,“你还在犹豫什么?”
“可你从前都跟我说那是太后宫中的白玉昙花,你隐瞒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朝中贵人?”
“我受制于人,身不由己,有许多不得不为的事情,”晋无意凄然道,“阿镜,你别拖延时间了,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逼你吸收这血玉昙花,只需要你出去将白承墨好生劝走……”她忽然叹了口气,似是放下了很大的一桩心事,“我从前生怕你心思简单,被男人骗了,因而不许你真正喜欢上一个人,即便喜欢也要把他杀掉。但我今天能看出来,白承墨心里有你,只要你把他劝走……就当你帮帮我,行不行?”
“什么意思,我劝走他,然后呢?你知不知道他师父白尊圣马上就要来到黄陇城?你让我现在劝走他,你我二人又怎么办?我已经得罪了剑圣,但我的武功远远不是他的对手,若是白尊圣和剑圣联合起来,别说血玉昙花、替父报仇了,你我连活命都难!”阿镜露出苦涩的笑,“你我相扶相守这么多年,可谁又知道最后我们都要葬送在黑骨童子这余孽上。”
这二人心中俱是一片凄凉悲切,五味杂陈。一番话还没说完,忽听楼下一阵异动,似乎有许多人闯了进来,脚步声纷纷杂杂,一声声利刃出鞘的声音在其中格外刺耳。
听见两方交涉,阿镜才想起来,应该是萧与峤带着那群人到了。
她猛地握住晋无意的手,言辞恳切,道:“黑骨童子本就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我早已探过口风,幻水神宫似乎并不喜欢她,但对血玉昙花恐怕是志在必得。因为白尊圣时日无多了,这件事你等我跟白承墨从中斡旋,最好能像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过眼下我还有一件更大的事须得处理。”
既然血玉昙花已经在白承墨那里暴露,也没有必要再隐瞒,阿镜重新将它藏了起来,与晋无意一同回到厅堂中,果然屋里多了两个人——韦思廉和萧与峤。
晋无意只知道黄陇城中有人劫掠妇孺,却不知道罪魁祸首是十方剑阁,听了阿镜的介绍,十分惊诧,低声道:“我与剑圣虽然有仇,可平心而论,他已经是武林泰斗、天下第一,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莫不是你弄错了吧?”
阿镜道:“我瞧着他是要走黑骨童子的老路,想要求个长生之法呢。”
龙囚正扶着龙昙发愣,旁侧的诗云上前两步,对晋无意拱手道:“郡主,韦总管带来的那些人已经派人下去好生安顿了,那都是……”
他还没说完,韦思廉忽然打断,道:“仙居郡主好久不见,不知贵体可还安康?”
“还好。”晋无意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点点头应付了。
谁知韦思廉又道:“老朽这次随着我家小姐前来,是要替剑圣借您手中的血玉昙花。”
屋里众人俱是神色一凛,都知道剑圣极有可能插手,却没想到他来得这样诡异。
“你家小姐?”晋无意反问。
“正是铁角楼仙居郡主座下的北海尊,海如镜姑娘。”韦思廉说。
这话听起来更是吓人,晋无意愕然:“你认了李秋霜?”她看着阿镜,显然是在强压着怒火。
“权宜之计,若是我不低头,恐怕今天是见不到你了,”阿镜说,“他拿一百多人的性命与我玩乐,我哪敢强撑着冒险,即便我的身体吃得住他的武功,那些妇孺又怎么能不被殃及?”
“此言差矣,”韦思廉说,“我们十方剑阁无人不知,这位阿镜姑娘乃是剑圣大人流落在外的女儿,她的生身母亲便是死于老城主手中的那位黑骨童子。这么大的事,想必各位也有所耳闻吧?不过这些也都不重要了,阿镜小姐,请问郡主的血玉昙花,你借到了没有?”
“借什么借?”白承墨向前一步,“今日我幻水神宫既然来了铁角楼,自当取回我神宫宝物,凭你十方剑阁有什么资格来拿,难道要用武功高低压人么?”
牧小环狞笑着帮腔:“我家少主说得在理,就算你们十方剑阁要强压于人,恐怕也得李秋霜他亲自来才行,不过就算他来了,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呢?”
“你……”韦思廉看着牧小环,瞧这女人大概四十多岁,脸上已经有了浅淡的皱纹,有些面熟。可她又是一头与容貌不甚相称的雪白长发,他心中早就粗粗将其划分为妖邪之列,然而她出来大放厥词,韦思廉细细端详,才发现这女人居然有些面熟。
“韦总管不认得故人了?那也难怪,毕竟是几十年过去了,”牧小环嫣然一笑,“当初我跟着老宫主奔波时,还是个小丫鬟呢。”
韦思廉闻之色变,对阿镜叫道:“小姐,你还不动手,难道忘了剑圣的吩咐么?就算你忘了剑圣的嘱托,可也得记得煌蟒留仙丸吧。”
那什么毒药,阿镜完全不放在心上,忽听晋无意厉声道:“阿镜,我要你说清楚今日到这里来是要帮谁?”
“我的事情都已经告诉你了,我敢指天立誓,绝对没有半句错漏之处。若是我欺骗你,那什么苦头什么天罚我都受得,”晋无意说,“可你今天如果说硬要抢走血玉昙花,别怪我对你翻脸无情。”
众人听她亲口承认血玉昙花藏于铁角楼上,都蠢蠢欲动。韦思廉朗声道:“郡主此言差矣。血玉昙花危险至极,整个黄陇城也只有剑圣武功高强,不怕这邪祟之物。剑圣借这血玉昙花,也只不过是想把它保护起来,免得落入妖人之手。至于邪宫,哼,当初黑骨童子铸造昙花时造成了累累血案,自然不能再让你们得到这东西,现在你们没有昙花都敢洗劫村庄、掳掠妇孺,若不是有剑圣护佑,哪能救这么多人脱离你邪宫的魔爪?”
“你放屁,那人分明是李秋霜自己抓来的!”阿镜万万没想到韦思廉居然想把黑锅甩到幻水神宫头上,不等白承墨反驳,她便先站了出来。
“小姐糊涂了,”韦思廉心中生疑,不明白她明明身中剧毒为何还敢这么跟自己对着干,“剑圣曾经百般叮嘱,你……”
他们争执之中,却不防备幻水神宫。
牧小环站在白承墨侧后,低声道:“少主,你看清了吧,那个丫头心里只有她的郡主,也只想护着郡主,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十方剑阁那韦思廉也是个能搅局的,你要是不来硬的,咱们可就拿不到血玉昙花了。”
白承墨的确看在阿镜的面上不愿当众动粗,他一直抱着胳膊冷眼旁观,此刻低声告诉牧小环:“师父过几天就来,如果拿不到昙花,你我都难逃罪责。你一会儿趁乱先溜到三层上去瞧瞧,最好能将昙花偷出来。”
“偷?”牧小环眉头一皱,她当了几十年恶人妖妇,向来都是明火执仗,还没干过小偷小摸的活儿呢。
“不然你要正面打?”白承墨啧了一声,“我实话告诉你,前几日我去瞧阿镜的时候,她武功就已经今非昔比,今天我发现她神莹内敛,恐怕境界更高,你我加起来未必能打得过她。更何况那儿还有个萧与峤呢。”
“你瞧得倒是很细致……”牧小环细细端详阿镜,的确感觉到她有很大不同,道,“那就依你所说。”
“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办事也得灵活些才是,出来的部众已经死伤不少,不要再添无谓的牺牲了,”白承墨悄悄叹了口气,“一会儿你去行事,不必等我指令。”
阿镜和韦思廉兀自争吵不休,偏在这时,萧与峤走到阿镜身边,弯腰低声说:“解药没用,那些人的毒治不了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镜一愣,“这么半天了都没解毒?”
“似乎是有人改变了药方。”萧与峤说。
阿镜愤愤然:“那还能是谁,能办出这种事来的只有李秋霜那个恶贼!”她死死地看着韦思廉,杀气四溢。
“小姐为何这样看着老夫?”韦思廉问。
“你们换了药方?”阿镜开门见山,懒得跟他废话。
韦思廉笑道:“小姐多虑了,她们原本是被幻水神宫掳走,即便中毒也该是由那群妖人交出解药。”
“龙囚,去看看。”晋无意没好气地吩咐。龙囚出身商谷,虽然算不上医药圣手,可也识得江湖上旁门左道许多奇毒。
“白少主……,”晋无意沉了沉气,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正准备与他好生理论一番,忽地发现缺了一个人,愣道,“牧君使呢?”转瞬,她已经察觉到了不妥,叫道,“申屠!”
“在。”那个蓬头垢面的脏男人往前走了一步。
“上楼,去瞧瞧。”
“我跟你一起去!”阿镜脚步飞动,转眼间已到了三楼上,未进郡主卧房便听到了翻动东西的声音,她上前踹开门,喝道:“你在干什么!?”
申屠紧随其后,却连话都不说,径自绕过阿镜,对牧小环面门霍地劈了一掌!牧小环手中正拿着那血玉昙花,阿镜一急也顾不得什么了,一闪身横插进二人中间,背部正中了牧小环一掌。然而面对申屠,她动作并没有停,抬腿便踢他肋下!
申屠惯常用刀,今日在郡主卧室不敢出兵刃,阿镜自然也不会对他用虎爪,否则便是不讲道义规矩了。
“郡主说得没错,你的心果然已经让他们妖人同化了!”申屠抚着受伤处后退两步。
只见阿镜反身一掌平平削向牧小环的脖子,待后者后仰躲开时,右手五指开张!好巧不巧,偏在牧小环打了个旋子的时候穿破布料,掐住了她后颈处,顿时情势骤变,阿镜接力右手猛地画了几个大圈,那牧君使便像陀螺一样在她手下滴溜溜跟着转了几圈。
然而牧小环岂是那么容易遭擒的,左脚上步双掌齐出,阿镜见她来势汹汹,自己也不能再收着了,将几路虎爪使了出来,顿时全身经脉贯通,内力充盈,整间不大的卧室里都平白多了几分压迫感。
牧小环咬着牙被逼到角落里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镜飞起一击,脚尖正中她的手腕,顿时巨大的痛楚让她松了手,好不容易到手的血玉昙花就落到了阿镜手上。
“你刚刚……说什么?”阿镜似乎是没听清,问申屠。
见她似乎眼圈泛红,含着些许委屈,心中忽地一痛,道:“我说……算了,我没说什么。”
“我被妖人同化了?”阿镜强自忍住,“原来她是这么看我的?”
“这事儿啊,说到底不能怪郡主,”申屠拢了拢头发,看着手腕废了的牧小环,道,“邪宫什么德性你不是不清楚,黑骨童子那件事我也就不说了,这十几年,邪宫虽没再闹过那么大的乱子,可也是小骚乱不断,他们什么时候当过真好人了?你喜欢男人也就罢了,偏要喜欢那么一个……”
“好,好吧。你说得对,”阿镜连连点头,将脸上几滴眼泪抹了个干净,左手拎着血玉昙花,右手牵着牧小环,道,“先下去吧。”
她下手有数,牧小环只是轻伤,并不要紧,见她要来牵,自然是不愿意。牧小环翻着白眼甩开她,道:“我自己能走。”
三人有前有后各自回到二层正殿,众人见阿镜将血玉昙花拿了出来,各自惊诧。
“我刚才还想牧君使到哪里去了呢,果然,竟教我手下这两人抓了个人赃并获,”晋无意盯着白承墨,笑道,“白少主,你们邪宫,行事果然不同凡响,不但掳了老弱妇孺,给她们下药制成活死人,今日还要去小女子的卧房里偷鸡摸狗……”
“等等,你说什么?”阿镜问。
她不曾料到,就在自己离开这里的短短片刻时间内,龙囚已然确定那百十人所中的毒都是幻水神宫常用的。
“敢问少宫主可有解药?”龙囚警惕地看着白承墨。
“有,要多少人的?”白承墨从怀中拿药。
“一百五十八……”阿镜说。
白承墨手上动作一顿。抬眼望去,见她似是受了委屈,眼眶泛着嫣红之色,他心中五味杂陈,不敢多看,赶紧低下头掏出药瓶递给龙囚,道:“只需用小指尖蘸取一点,涂抹在她们的太阳穴处便可。小孩子和有身子的妇人身子受不住,记得不要多用,若是久久醒不过来,就再在人中处点上一点。”
“算你老实。”龙囚劈手夺下,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走了。
白承墨被这个江湖后辈如此对待,虽然有些不愉快,却也没说什么,他躲闪着又看了看阿镜和晋无意,倒是很沉得住气,道:“人不是我们抓的,药也不是我们下的。”
阿镜知道他是跟自己说,她当然相信,然而晋无意却没那么好说话了。
“凭什么相信你?”晋无意道,“幻水神宫早已臭名昭著,你们旗下门人作恶多端,如今单凭你一句话就能说得清?”
“郡主,”阿镜忍不住说,“他从来都是敢作敢当的,不会骗我们。”
“阿镜,把昙花给我。”晋无意招手。
“这……”阿镜迟疑着。
“别给她,”白承墨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只要把这东西交给我师父,咱们就都解脱了。”
“这种海誓山盟的话你也信?”晋无意恨铁不成钢,“我跟你说过男人都是油嘴滑舌的骗子,他将你折腾得还不够惨吗?如果不是他假扮金折雪,闹出许多事端,你又怎会被引到九兑林里去?月蚀之夜你不在我身边,又是怎么熬过去的?”
“事情赶到那里,无论有没有白承墨我都会去九兑林。”阿镜道。
“你现在铁了心要跟这人在一起,有些道理我不再跟你辩驳,我只说一句,”晋无意道,“你要是还当我是朋友,就把血玉昙花给我。”
“小姐,剑圣可是要你拿昙花回去复命的。”韦思廉插口道。
“给你……”阿镜捧着血玉昙花,只觉得是个烫手的火盆,“这东西给你,我若是不在,你守得住么?萧与峤!来之前你说要加入铁角楼,现在还愿不愿意?”
“当然愿意。”
“可是她未必会用你,”阿镜道,“你新来铁角楼,至少要在郡主眼皮子底下干个三年五载才能取得她的信任,是不是啊郡主?”
晋无意幽幽道:“你说的一点不错,可是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替我守!”她忽然双手齐齐扣动扶手末端的犀牛钮,整座铁角楼“轰”地一声巨响,仿佛一个庞大的机械巨人被启动了,连脚下都震了一会儿。同时四方墙壁一齐慢慢下落,细微的尘土簌簌而落,江风在一瞬间涌进来打通一切,将飞尘席卷一空,短暂的呛灰就这样消失了。
铁角楼的第二层居然变成了亭子。
晋无意走到众人面前,舒展袍袖,她看着阿镜:“其实我的武功,也不比你差……我是说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