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到如今，这蝎子的毒早就应该是我的了，我要留下它。”阿镜道。
“我知道了。”屋内传来白尊圣的声音。
阿镜感觉身上气力一震。明明已经是斜月当空，长廊里也阴暗湿冷，她的视线却好像明亮了几分，眼前似乎能看见空气中几不可察的尘埃和水汽被风输送到四面八方。
闷了一下，双耳乍然清凉，仿佛惊醒了一般，阿镜听到细雨丝丝润化在窗棂上的声音，听见楼下大风呜呜吹响瓷器的声音，还有清脆的金铁叮叮声，仿佛被禁锢的剑想要冲出剑鞘。
“多谢前辈。”阿镜又惊又喜。她知道这是白尊圣帮她治伤的同时，提升了一些细微的境界。
“不必谢我。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哦……你母亲当年受伤太重，她又与蛊虫共同生活了那么久的时间，身体早就跟别人不一样了，更何况她还是个怀胎即将足月的孕妇，要救你的母亲，得先喂饱她身上那些蛊，”白尊圣全力运功也没有影响她说话，“所以云巨浮用幻水神宫的秘法，将她身上的全部血液与剑圣的女儿做了调换。”
“剑圣的女儿究竟是何人？”白承墨道。
“他跟黑骨童子一共生了两个女儿。”
“两个？”白承墨吃惊。
“是，两个，这对姐妹简直是天残地缺，大的那个完整地承袭了我姐姐的一身大荒功，可她却是个痴傻的孩子，不会说话、不能自理、甚至连脑子都不太懂人事，这辈子她永远都是个婴孩的模样。”
“圣婴？”白承墨道。
“对，圣婴，”白尊圣用柔和至极的内力缓缓浸润阿镜的经脉，“可她那个妹妹却是个正常孩子，一点大荒功都没有继承到，甚至也没有半点学这门武功的天赋，平庸至极。”
“那么这两个女孩，我师父是选了哪一个呢？”
“当然是那个痴傻的圣婴，”白尊圣道，“你听我这么说就不觉得耳熟么，她跟了你师父很多年才对。”
恍惚之中，阿镜发现自己已经许多年不曾见到师父了，因而对他身边是否有新的小孩并不是非常在意。她依稀记得好像有那么个孩子，又好像只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一个幻象。
“或许吧，”阿镜道，“我记不太清了。”
“换血之后，她的力量就有一部分过渡到了你母亲身上，那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因此你身上流的血也是大姑娘给的，”白尊圣娓娓道来，“可是蛊女死意已决，她生下你之后没过多久就再次自尽，这次更加惨烈，她先是服了剧毒，继而跳进陇江里，让你师父想救都救不起来。”
“是了……我师父不会武功。”阿镜双眼无神，她的额头已经离开了门板，现在身体完全属于她自己了，但是她却像是丢了魂似的，木然地没有一丝生气。
她闷闷地说：“我师父，他就算会武功也救不回来，蛊女一心求死，救她也只是让她寻找方法再死一次而已。”她脸上的泪痕早就被白承墨擦干净了，现在双眼仍旧挂着晶莹的水渍，叹了口气，阿镜道：“看来我的确是黑骨童子和剑圣的血脉，只是，我并不是他们的女儿……”
“的确如此，”白尊圣道，“这种事本就奇怪至极。”
“师父，”白承墨在盘腿坐在一旁，无奈地托着腮，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要是早些知道了，不就没有这么多事了么？”
“你来黄陇城前也没跟我说你要跟云巨浮的徒弟结为夫妻，”白尊圣毫不留情，“我为什么要把一个小姑娘的祖宗十八代都跟你掰扯清楚，那咱们是存了什么心。”
“夫妻？”阿镜双颊涨红，她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
她一慌，白承墨更慌了：“不是夫妻是什么，你不会要丢下我跑了吧？”他蓦地抓住她的胳膊。
阿镜一甩手，嗔道：“我跑什么，我打到你满街跑才是。”
“你们两个都闭上嘴，”白尊圣道，“阿镜，你看看自己的身体好了没有，徒弟，你也该收拾一下东西准备上路了吧？我记得你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阿镜的身体早已恢复自如，听了这话，忙不迭地盘膝坐定，双目微合，细细内视经脉，操纵内力在体内游走了一周天，只觉得浑身舒畅，万般病痛全然消失。白承墨见她精神奕奕，知道她是康复了，心中也高兴。
“师父，倒也没必要收拾，我们两个囫囵着去，再囫囵着回来便是。”白承墨开玩笑。
白尊圣笑道：“囫囵着回来？你得罪了那么多人，偏又要搞个大阵势……若你身子一切康健还好，可你胸口那个疤瘌都全好了？”
白承墨讪讪地低下头，阿镜颇为意外：“你不是说都不碍事么？”
“他当着你的面要装个大男人的样子，当然什么都不碍事，”白尊圣毫不留情，“徒弟，我念你甘愿以心血换血玉昙花之恩，现在愿意替你治好这伤，你要是现在就想跟幻水神宫、跟我和黑骨童子撇清干系，那么你怎么选都无妨。”
阿镜心中纳罕——自古以来讲究天地君亲师，以下敬上，头一次见师父记徒弟的恩德，将治伤说成是报恩，这倒是稀罕。
“还请师父出手。”白承墨干脆地说。
“我的九还丹可还在你身上？”
“在，在房里。”白承墨道。
白尊圣吩咐：“去取来。”
白承墨应声退下，走之前踟躇片刻，看了看阿镜，忽听白尊圣急不可耐道：“怎么，还怕我吃了这小姑娘？”
阿镜摆摆手，笑着让他走了。
目送白承墨上楼，阿镜又听白尊圣在屋里说：“阿镜，你进来。”
“啊？”阿镜一愣，迟疑了一瞬，又听屋里传出来一句：“算了，你要不愿意进来，就把手伸进来也行。”
“不，”阿镜转了心思，道，“我进去。”
她站起身来整顿形容，手覆在门上，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一阵浓郁的花香随风奔涌出来，仿佛屋里正刮着劲风一般，眼前却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阿镜一侧身便从门缝溜了进去。
“怕黑么，怕就点灯。”白尊圣道。
声音回荡在整个屋子，阿镜在黑暗中视物的本事不算太好，凭白尊圣的功力，竟不能让她听声辨位，阿镜转了一圈，才在地上看见一个灰扑扑的背影，那人身姿脱俗，稳坐如钟，身边似有青气萦绕。
“不用点灯了前辈，”阿镜稳步走到她身边行礼，道，“晚辈海如镜，拜见白宫主。”
白尊圣似乎是用力喘息了两声，喟然道：“我有一件事托付给你。”
“前辈请讲。”
“来，你坐好，好好听着。”
阿镜依言而行，坐下时整了整衣衫下摆，一抬头，忽地被一双含泪的明眸刺到了心。惊惧之中，阿镜无法形容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期待？悲伤？疼痛？她什么都看不懂，甚至忽略了白尊圣那诡异的年轻，她的外貌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出头，乌发雪肤，鲜红的薄唇透着一丝凌厉。
“还不拿着？”白尊圣说。
阿镜愣了一下，赶紧双手接过。白尊圣交给她的是一颗滚烫的无色晶石，那东西没有任何棱角，触之滑润，表面起伏圆转，也有略尖的地方，却是不规则的形状，像是诡异的石头被强行磨掉了棱角一般。
就在阿镜盯着它发愣的时候，白尊圣闪电般伸出食指，隔空在阿镜胸前画了一个规整的圆形。馒头大小的血圈突然显现，突如其来的剧痛忽地让阿镜表情狰狞。
她根本看不清白尊圣的手法，更无从防备，阿镜脊背瞬间发寒，汗毛直立——如果白尊圣要对她下手，那她绝无生路。
白尊圣已经将无色晶石压在了阿镜胸口，那馒头大小的血圈正好能包下这块石头。
白尊圣的手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覆在它上方，仿佛在感知着什么，她道：“这是我的心脏。”
阿镜快要吓傻了。她不是毫无知觉的人，她能感受到这晶石里蕴含的无限力量，但它怎么会是心脏？它连跳动都不会！白尊圣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一种夸张的形容还是写实的叙述？
她忽然想到血玉昙花，那东西是冰冷而坚硬的、如玉一样的东西，血玉昙花跟这颗“心脏”想必是一种东西吧？
白尊圣“咚”地一按，变戏法似的，那半边晶石凭空没入阿镜体内，她说：“你很聪明，这东西确实跟血玉昙花差不了太多。”
阿镜一惊，还没等她开口，白尊圣悠然道：“不必吃惊，我的心脏在你身体里，你我当然能互通想法。”
她指了指脑袋，笑得有几分潇洒。阿镜皱了皱眉，试着在心里想：“那我要是死了，她会不会死？”
“不会，”白尊圣道，“你死了与我无关，我不会死的。”
这下阿镜终于有几分相信了，虽然她什么都没说，却忍不住念及白承墨，他的同门师长、武功路数都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刚来中原武林的时候，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才学会隐藏自己。
白尊圣诧异：“还会这样？”
阿镜脸色一红，道：“当然会。怎么您像是能听到我说话，我却听不到您想什么？”
“你武功不行，”白尊圣直言，“而且这毕竟是我的心脏。”
“那您现在身体里是空的？”阿镜虽是开玩笑，可忍不住下意识地看向白尊圣胸前衣襟，果然见她左侧一片殷红之色，整块延伸到腹部，只是房内黑暗，她穿得又灰扑扑的，将它隐藏起来了，如果不是刻意打量，决计注意不到。
“空的又如何，不空又如何，这都不重要。”白尊圣恢复了神态，说话不冷不热的，带着一点疏离的笑意。
阿镜脑中灵光一现，道：“这是你的心脏，即便离体，你都能继续活，那么如果血玉昙花是黑骨童子的心脏，她是不是也……”
声音戛然而止，白尊圣蛮横地捂着她的嘴，道：“有些事，还是别说出来。”
阿镜点了点头。
她果然还活着……
那么她会在哪儿？
阿镜忽然又想起来白承墨，他胸前也有个血疤，说是用心中精血铸就了一朵血玉昙花，焉知不是这种东西。
如果是这个，那他怎么会好过呢，这样的剖心之痛，他如何能忍得了？
白尊圣拍了拍阿镜的胸口，那晶石心脏就完全消失在阿镜身体里了：“这东西只是暂时借给你，等你用完了，我会亲自取回来。”
“用完？”阿镜疑道。
“云巨浮知道你和我徒弟……”白尊圣脸上难得显出一丝不自在，在膝盖上布料上擦了擦手，道，“怕你们死了，逼我借给你用的。”
“你受制于我师父。”阿镜道。
“差不多吧，”白尊圣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给你的东西你拿着就是。”
“万一弄坏了呢？”
“弄坏了也不用你陪。”
正说着，门外忽地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继而听见白承墨向四方呼唤阿镜的名字。
阿镜心中一热，正要应声，被白尊圣拉住了胳膊，听她道：“拿着我的心脏，可得少东想西想的。”
她出屋子的时候，全身都紧绷了起来，白承墨狐疑地看她一眼，本想好好问问，奈何还没交差，先毕恭毕敬地隔着房门跟白尊圣道：“师父，九还丹取来了。”
“好，你吃了吧。”白尊圣道。
“这……不合适吧？”白承墨说，“这是您的。”
“你把它吃了，我自有云巨浮给我炼制，”白尊圣说，“你的心脏要紧。”
“徒儿武功低微，未能剖心，取电线而已，不碍事。”白承墨道。
“行吧，你爱吃不……”白尊圣的话锋一转，“不行，今天你必须听我的，好好吃药，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师父，这药是您留着……”
“闭嘴，连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白承墨一愣——白尊圣从前从来极少用师父的派头压人，他小的时候偶尔淘气才会被她用这种手段驯服，自他成人后已经许多年不曾听过这句话。
白尊圣又道：“吃了九还丹以后，你便不是我的徒弟，不是幻水神宫的人了，你自去跟你的媳妇过两个人的逍遥日子去，不许再用本门的名头，更不能用少宫主的身份，你可明白？”
阿镜看了全程，现在才反应过来，虽然她心中早有准备，却没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迅捷，又如此平静……在白承墨第一次跟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多想法，虽有迟疑和彷徨，可这事终究是要做的。
现在它终于到眼前了。
“徒儿明白，徒儿谨遵师命。”白承墨跪在门口，认认真真地服了药，随即打坐调息，吸收药性。
阿镜连个念头都不敢有，生怕被白尊圣听了去，匆匆忙忙地，她忽地想到一件事——如果黑骨童子还活着，那么是不是拥有血玉昙花的人都会被她听到心声？
“阿镜，”白尊圣又对她说话了，“你不用太过担心。”
这句话模棱两可，并没有正面回应，但既然她说了不用太过担心，阿镜干脆就抛开着一切，收敛心神。
可她发现思绪并不是想停就能停的，她又想到，现在除了她之外并没有第二个外人知道幻水神宫这个隐藏的秘密，晋无意、金折雪、李秋霜……他们都不知道。阿镜想不明白这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是好处还是灾难，她只知道，她与别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