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黄陇城的人不敢承认她，”白尊圣道，“不对，应该说，黄陇城的普通人家都是从外地迁移来的，他们未曾听过这个妖女的名号也是常事，但掌控黄陇城的人却不敢承认她。”
“你说的是仙居郡主……武林盟主晋武？”阿镜问。她心中生出了一万个疑问，但没法对白尊圣提出任何质疑。
蛊，的确跟阿镜密切相关。
“不只是他，”白尊圣说，“还有你父亲薛照神的缺月山庄、李秋霜的十方剑阁、小郡主的铁角楼、以及王相，那家伙鸠占鹊巢，躲剑圣躲到了你娘的玄光之日里。他们没有一个敢提起她，就连你的外祖父、你的师父云巨浮都不敢提起。跟我姐姐相比，她可真是可怜得多了，至少我姐姐能被千万人恐惧，恐惧就是惦念，而你母亲死了，却没有一个人能惦记她。”
“这……唉，”阿镜不知为何，听到她这样说，竟已泪流满面。
她伏着古旧的竹门，西方天空的晦暗阳光满溢进幽暗的长廊，斜斜地照进墙根，那里垂落的泪痕反射着晶亮的光。令人暗暗心惊。
阿镜扒着竹门上凸起的竹竿，又问，“那，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们不敢提她的名字，郡主她知道么？”
“她当然知道，”白尊圣先解答了这个最简单问题，又接着说，“当年我姐姐在中原地区兴风作浪，造下了不少罪业，呵，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她的对手。”
“如果黑骨童子……师伯她武功高强，那么她就只有一个弱点——毒，”白承墨补充道，“也就是你娘最擅长的东西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蛊女当时十八九岁，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呢，那是我姐姐这种老江湖的对手，”白尊圣得意洋洋，转而带着一丝隐隐的恨意，道，“所以他们几个人就打算联手杀了黑骨童子。”
“这也是……常理之内。”阿镜道。
“的确，不过晋武、王相还有薛照神他们三个是拜把子的兄弟，而李秋霜贵为武林之巅，又是黑骨童子背地里的旧情人，即便有心出手，也得等那位更尊贵的武林盟主三顾茅庐屈尊降贵地请他出来，他才肯说上一两句话。”
“这么麻烦？”白承墨叹息道，“我还以为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哪有这么简单……”白尊圣嫌弃，“不过后来事情就简单了，因为李秋霜发现阿镜的母亲是个天地之灵一般的绝色美人，人间罕有，而且绝对不亚于当年初入江湖的黑骨童子。”
“啊？”阿镜震惊。
“最难能可贵的是她一点野心都没有，跟黑骨童子相比，她简直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好骗，”白尊圣嗤笑，“所以为了请李秋霜出山，你父亲就把你母亲献给了他。”
听到这里，阿镜忽然想吐，胃里止不住地收缩，喉头也发紧，本就漆黑的长廊里，她因为缩在角落而几乎看不清东西，冷风几乎吹透了她的身体。蓦地，她进入一个怀抱，那是白承墨的拥抱，她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却不敢看他。
“你说，一个被这样牺牲的女人，怎么能在明面上留存，”白尊圣锥心般地叙说，“他们不但盼着她自尽，还要让她永远、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字、一句话都不能留给她。”
“可是她留下了阿镜。”白承墨仿佛是在安慰。
“是，她留下了阿镜，”白尊圣道，“没有人知道阿镜的父亲是谁，甚至连你母亲都不知道，我说你父亲是薛照神，只是因为你母亲希望你的父亲是他。如果你不喜欢，你大可以连他都不认。”
阿镜木然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反应过来了，嗤笑道：“认那个人干什么，有还不如没有来得干净。”
白承墨察觉到了一点，问：“蛊女从前是不是没见过什么外人？”
“不错，蛊女的母亲也是一个蛊女，跟你师父云神医结合后，两人便各奔东西，一年后你的母亲降生，母女两个都幽居于九兑林中，而你外婆死后，跟蛊女作伴的只剩一只巨大的蝎子，也就是她们母女世代豢养的蛊王。所以她的确很少见人，也很好骗。”
“蝎子？”阿镜一挑眉，惊诧地看向白承墨。
“我知道，你一定将那蝎子吞噬干净了，”白尊圣道，“因为李秋霜给你喂的毒药就是针对那蝎毒的，如果你没有吞噬它，我帮你调理经脉的时候也不会耗费那么多功力。”
“所以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我究竟是谁，但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真相？”阿镜失声惊叫。
“对，你理解的完全正确。”白尊圣道。
“不对，”白承墨忽然说，“如果按照师父所说的，那么阿镜的亲缘关系已经无比明确了，外祖父是云神医，与上一代蛊女生下了阿镜的母亲，而她又生下了阿镜，可是阿镜的大荒功不是先天带来的么，这中间并没有师伯参与。”
“你这个蠢小子，你师伯那么勤劳的一个人，她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哪会去管别人家的孩子。别说别人了，就连云巨浮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白尊圣还在继续说，“蛊女跟随李秋霜之后，她的身体的确一天比一天差，她受不了在无数陌生人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神色，受不了这样的屈辱……于是选择用一柄长剑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自尽了？”
“但好在黄陇城建立，那段时间云巨浮也赶回来凑热闹。”白尊圣平静地说。
“凑热闹？”白承墨疑道。
“唉，其实是特意寻找他的女儿来的，”白尊圣说，“那位老蛊女临死前曾经给他传讯，告诉他还有个女儿存活于世，如果遇见了希望他加以照拂。不过么，云巨浮一直行踪不定，老蛊女也没报什么希望，等他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十多年过去了……”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阿镜问。
“你师父亲口告诉我的，”白尊圣说，“这些年，他倒有小一半的时间都在我的小岛上研究那些海上药材，也是怪我这几年身子越发不行了，才不得不请他常年为我诊治。”
“您跟家师是朋友？”
“是同门！”
阿镜惊道：“见素门还是幻水神宫？”
“傻孩子，当然是见素门，”白尊圣道，“我小的时候也曾拜入见素门，只不过时日比较短，真要算起来，我是他的师姐，你也该叫我一声师伯。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剑圣还是你的师叔祖呢。”
她冷笑连连，阿镜却心中忐忑不安，道：“后来呢，他找到我母亲了？”
“找到了，你母亲自尽，他用了幻水神宫的隐秘术法，将她从濒死状态救了回来，”白尊圣道，“那是……一种换血的法子，就像你救治燕少游那孩子一样。”
“你知道我救了燕少游？”阿镜吃惊。
“你们三个在楼下商量的时候，我听得一清二楚，”白尊圣一一说来，“有你们两个，还有一个贵妇人，是吧？”
“是的，”阿镜道，“我用的法子也是白承墨教给我的……”
“你可真是大胆，”门内骤然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砰的一声，阿镜眼前一黑。
“师父！”白承墨惊呼。
“没事没事。”阿镜想要揉揉额头，然而那额头却始终被牢牢粘在门上，那种强劲的吸力仿佛鬼神发出的。
同时，仿佛无形的绳子绑上了她的四肢，正被白尊圣拖拽，阿镜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盘膝坐定，双掌掌心向前，与房门紧贴。
剥皮般的痛楚从双臂肘关节和双腿膝关节传来，阿镜紧闭眼睛，感觉自己的筋骨一寸寸都在被撕碎，然而那不是绝对的痛苦，反而有一点暗暗的快意。不知为何，她双耳好像产生了幻听，尖啸般的声音仿佛是从她经脉里传出来的，那是深刻的怨恨和不甘。
“你听到了吗？”白尊圣的语气明明一如往常，却如同神明一般嗡嗡作响。
“我听到了！”阿镜说。
“这就是李秋霜给你下的毒，他要瓦解掉你体内所有属于蛊王蝎子的力量，”白尊圣冷笑道，“你舍得放弃这种力量么？”
“我……”阿镜迟疑了，“这毒性，既不是我原本想要的，也不是我弃之如敝履的，是王相强行施加于我，又要被李秋霜强行剥离，我放弃又如何，不放弃又如何，终究都是遂了他们某个人的愿望而已。”
“你已经看透这点，就应该能想到，它不仅是某些人争斗的工具，更是你母亲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东西，”白尊圣的用力遏制住阿镜身上狂跳的血液和血管，“要不要保留它，都在于你一句话，你有全部的权利处置它。”
“我会付出什么代价？”狂暴的劲气将阿镜的头发吹散，袍袖都盈满了风，她连说话也需要用力才能张嘴，但身子却愈发轻盈，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恢复过来。贴在竹门上的那双手掌心里有源源不断的内力进入她体内，那是无比纯净而温热的力量。
“没有任何代价，这是我送给云巨浮的谢礼。”白尊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