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太阳光像金粉一样泼洒在大地上，这是难得的时候。
从来没有哪一刻的太阳像今天一样珍贵。
然而夜的黑色已经在天边最遥远的地方压了过来，黑夜即将来临，现在它还只是在天穹西边晕染开的淡淡乌青色，很快它就会吞噬整个金红色的夕阳与湛蓝的天空。
阿镜和白承墨惬意地躺在屋顶，享受片刻的宁静。
这宁静很快也随着夜色的降临，被一个烟花打破。那是个巨大的烟花，溅出来的火星是暗红色的。
“她们得手了，一个时辰之后她们就会带人到风暖月影阁，”白承墨摸了摸阿镜的头发，道，“该我们去忙活了，真累啊。”
“还不算累。”阿镜强撑着。她身上剧毒未清，精力不济，现在也只能随便说点什么安慰白承墨，而不能给他实质性的帮助。
按照先前商量的，当戚夫人和计家姐妹得手之后，挑个合适的时候释放响箭，给阿镜一个讯号。
阿镜这边再找人分头去通知黄陇城各个村镇里丢失孩子的村民，最后大家在风暖月影阁汇合，将孩子和妇人送回他们家人身边。
白承墨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道：“你身子实在不行，我带别人去也是一样。”
“不可能一样，”阿镜笃定而不屑地笑了，“他们看见我这张脸，就能信一半，你带别人，他们不但不会相信，而且还会把你们当成坏人，整个打出去。所以，带我去，就算我自己走不动了，你也得背我去。”
“说得这么悲壮啊……”白承墨笑着叹气，“好，我背你去。”他拉着阿镜起身，然后真的蹲下来让她趴在自己背上。
她整个人都压上来，可白承墨依旧觉得轻飘飘的，好像这个小姑娘短短几天之内已经瘦成了一张纸片，又轻又薄。
“希望我们此行可以看到金折雪，然后抓住他。”阿镜小声说。
“但愿如此吧。”白承墨这么说着，心里却不抱一点希望。
他敏捷地从楼顶跳下去，风暖月影阁的门口早已站了十几个幻水神宫的部众，他们长相不同、服色各异，连用的武器都不一样，但相同的是他们手上都有一块桃木制成的方形令牌，那东西只有拇指大小，上面什么纹样都没有，但四边切得整整齐齐。
换言之，它是一块完整的、没有瑕疵、但也没有装饰的桃木牌。
“无字牌都发给你们了，”阿镜拍拍白承墨，从他背上滑下来。她心里有数，这些人现在还是白承墨的部众，要是让白承墨在这群人跟前跌了面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事，阿镜沉了一口气，道：“拿着这些牌子，按照我告诉你们的方法，就能找到一群帮忙的人手，我不卖关子，大家都知道我是铁角楼的，也知道我这辈子没听过其他人的话，所以我给你们的这些地方，他们是谁，他们是干什么的，你们心里都有数。”
众人齐刷刷地看着她，却没有一个人吭声，阿镜并不在意，她只需要说出想说的和必须说的话来就好了。
“他们的黄陇城最受信任的人，所以你们必须去找他们帮忙，而且在找他们帮忙的同时，仙居郡主也会知道咱们的动向，”阿镜道，“我说的，你们都明白吗？”
“明白。”众人齐声道。
“不必担心，”白承墨气定神闲，“我们原本就是要把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让仙居郡主知道是必然的，最好是能让她亲自过来看一看，”白承墨扫视了他们一眼，道，“去接应计伶计俐的人都出发了？”
“已经上路了，少主。”人群中有人答应。
“很好，那么我们也走。”
——
乌云果然重新聚集了起来，就在阿镜和白承墨赶回铁角楼之后不久。他们匆匆回到第三层楼，走廊里一如既往，充满了寂静，仍旧是没有人的样子。
阿镜先放下了心。
“你急着赶回来，是要干什么？”
白承墨走到白尊圣的房门前，转过身来对阿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道：“此刻牧君使已经知道我师父在这里，可是那天晚上，那个女人也往十方剑阁带了讯，因而剑圣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咱们丢下我师父离开铁角楼已经是大大的不妥，师父孤身一人在这里，无人护法，万一出了岔子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得倒霉。”
阿镜正要说话，忽听门内传出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大笑着，道：“我的好徒儿，你走了也没事，回来也无妨，为师怎么样都可以。”
阿镜脸上不禁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这女人功力深厚，她发出一个声音，她都能感受到空气中激荡的力量，然而这力量却与她经脉之中的大荒功隐隐产生共鸣，甚至能微微压制那剧毒带来的痛楚。
明明身负绝世武功，却又这样自如，任凭徒弟来去，她却是怎么样都可以迁就……或者这根本不是迁就，而是不在乎。
她忽地想起那夜白承墨在她耳边说的话，心头泛起一丝怜爱。
“师父，你身子复原了？”白承墨精神一振。
那天晚上白尊圣虽然打得那女人不能还手，实则底子已经虚极了，抱着血玉昙花闭关之后就再也没出声说过一句话，现在听到她这般中气十足的声音，白承墨先安心了大半。
“当然，”白尊圣的声音在长廊中回荡，“为师问你，那李秋霜可曾来过？”
“不曾，”白承墨道，“徒儿也防备着他，可是他似乎并没有下山来找您的意图。”
“哦，那看来他自己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阿镜趴在门缝上忍不住插嘴。
“以万千婴儿的精元与心血为代价，在他体内洗精伐髓，重铸经脉，”白尊圣一字一顿，似乎在说一件很艰难的事情，“这样就可以……达到跟大荒功同样的效果。”
“大荒功的效果，那不就是伤口快速愈合吗？”阿镜道，“所谓的‘长生不死’难道还能真的不死？”
“你是白承墨的小媳妇吧？”白尊圣的语气忽地戏谑了起来，“他怎么找了个话这么多的媳妇，难不成是嫌岛上太清静了？”
阿镜的脸瞬间涨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嗔怪地看着白承墨，被后者捏脸了。
白承墨刚要开口解围，就听里面白尊圣自顾自地说：“你这没入门的当然不知道，大荒功分上下两部，我姐姐黑骨童子当初练的是上部，修成之后可以‘长生不死’，也就是你所谓的伤口快速愈合……可是这个快是怎么个快法，你知道么？”
“我……”阿镜心说在座三位谁不会大荒功，难道快速愈合还有别的快法么？
又听白尊圣解道：“‘心颤意动，意动气催，气催血行，血载力至，力至功成’，心乃万物之宗，大荒功便是万物由心的一门功夫，若是能神功大成，只练回了大荒功上部，便可以身体发肤不受损伤。”
“金刚不坏？”阿镜道。
“不止，”白尊圣道，“金刚不坏只护佑你的肉体本身，而大荒功可以控制我们发出的劲气、内功，甚至于我们摸到的人之外物，只要能与手、与心、与神魂呼应，一样能视为自己的一部分。”
“这……”阿镜看向白承墨，他也是一脸震惊的样子。
“你果然没有接触到大荒功的这层力量，可是我姐姐当年已经触及这武学巅峰，你怎么会没有？”白尊圣似乎想不明白，她那随着声音传递出来的内力霎时间震动起来，空气里充满了不安的风声。
“师父，师父正在紧要关头，不如先不要说了。”白承墨生怕她出了岔子。
“不，”白尊圣说，“我不说，云巨浮那个老鬼永远也不会主动说出来，若是我死了，你这个媳妇就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白承墨震惊了，他从没见过师父对一件事情这么执着。
“而且我也不会走火入魔，”白尊圣语气里带着笑意，“你放心好了，我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阿镜纳闷，道：“前辈，我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我姐姐的好孩子，也是我的好孩子，”白尊圣笑道，“不过你既不是剑圣的女儿，也不是我姐姐的女儿。”
“您这是什么意思？”阿镜感觉自己胳膊被人戳了戳，回过头去原来是白承墨去拿了两个蒲团过来，她接过垫在身下，坐好了。
“这事儿说起来怪麻烦的，不过我先挑简单的说吧，我最讨厌卖关子，”白尊圣道，“你爹是缺月山庄的薛庄主没错，但你娘却是个跟我们完全不对路子的人，只不过也是妖女。”
“什么妖女？”白承墨问，“我也算比阿镜大好几岁，在中原武林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怎么从未听说过除了黑骨童子之外第二个妖女的名字。”
“她……”白尊圣忽然顿了顿，继而重重叹了一口气，“在黄陇城建成之前，她本是西方九兑林之主，她没有名字，却因为能驱使九兑林里万千蛊虫，因而得了个外号叫‘蛊女’，她是蛊的女儿。”
“这真是闻所未闻。”阿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