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①
白能2022-03-26 22:024,393

  暴雨如注。

  这不是个好天气。

  九兑林里的蛊虫随着雨水倾巢而出,密密麻麻地深入黄陇城,在城里四散开去,试图蜗居在每一个没撒药粉的安全地带。城中人早已经习惯了这样耸人的场面,他们麻木了,不再视这些虫豸为敌人,而是对其视而不见。

  雨水打在蛊虫的身躯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偶尔太大的雨水会影响它们行进的路线,但无伤大雅。

  天色早已变得漆黑,乌云浓得遮蔽了太阳,明明刚入酉时,却像早已进入深夜一般。每个人都知道这场暴雨将持续很久。在深秋时节下的暴雨是黄陇城特有的天气,每到这时候,陇江的江水都能上涨一尺多高。

  狂风、暴雨、漆黑的天气、涌动的蛊虫,无一不让人心惊胆战,但偏偏有那么一群人在此时走上了街头,他们手里拿着农具,穿着各色的粗布衣服,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麻布的原色,因为这样未经染色的衣服最是便宜。丑陋的、有深纹的脚一看就是农家人,干草编制成的草鞋并不舒服,但在泥泞的土路上是最合适的。他们从四面八方纷纷而来,目的却是同一个地方——风暖月影阁。

  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步履匆匆,草鞋在泥泞的地上踩出各种各样的印子,直把一条条路面都踩得坑洼不堪,而暴雨还在继续,豆大的雨点砸在他们的斗笠和蓑衣上,声音明明是最寻常的,却在街面上汇集起来,成了一阵刺耳的嗡嗡声。

  这些人都是附近的农户,是住在黄陇城最边上的人,开垦着城里的农田,因而他们的手脚都极其有力,但身形却都是干瘦的、佝偻的,这跟黄陇城里最常见的那群江湖人完全不同。江湖人挺拔、漂亮、结实,却没有他们的韧劲。

  “已经有人来了,戚夫人。”计伶侧身合上窗户,依依不舍地看了外面最后一眼。

  屋里戚夫人正在桌前对着镜子出神,她没有化妆,甚至没有梳洗打扮,一切都是如往常一般,甚至比往日里还憔悴了几分。平时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出头,今天反倒像是四十多岁了。

  按照他们所有人的规划,今晚就该把孩子给那群人了……

  镜子里的她眼瞳黝黑,眉头微蹙。她早已过了小姑娘的年纪,蹙起的眉心挤出两道早已存在的纹路,倒显得她狰狞狠戾,如同炼狱女鬼。

  戚夫人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她的睫毛颤了一下,忍不住眼睛向后,瞥了一眼角落里那张床。计伶和计俐早早就点上了灯,

  燕少游就躺在床上,他已经躺了整整一天了。他醒过来之后只对戚夫人说了一句话就重新昏厥过去,阿镜没听清那句话,因而也不怎么在意,她是第一次用幻水神宫的秘术,当时并没有十足把握,唯有拼尽全力而已,没想到竟然真的将燕少游救了回来,她自己累到快要虚脱,能撑着回到风暖月影阁已经是很不错了,哪里还有其他心思。

  但是戚夫人却听清了。

  不但听清了,而且她不得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燕少游说:“兰溪不见了。”

  兰溪是燕少游驻守的那个村庄里的一个小孩子,因此戚夫人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一下,并没有相信——所有的孩子已经被她藏匿起来,安安稳稳的,不会有任何闪失。

  然而等她终于跟计家姐妹一起从十方剑阁下来的时候,她却犹豫了一下——会不会是在路上丢了?她把一切活计安排给计家姐妹,自己腾出一点时间赶紧回去清点人数,果然,兰溪确确实实是不见了。

  所有人,包括孩子和大人,都没有发现兰溪那个小孩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也许是一开始她就没有跟上来。

  丢孩子的事已经弄得人心惶惶,戚夫人想到自己在十方剑阁山上并没有看到兰溪的身影,心中还算平静,只是始终有些忐忑不安。

  没人能在这种时候彻底放下心来。

  戚夫人的眉头已经皱了整整一下午,她自己不是没注意到,只是在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它又会悄无声息地自己皱起来。

  没法子了。

  “姑姑……”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嗓子喑哑的男声,戚夫人走到床边半蹲下,道:“小燕,你醒了?喝点粥吧?”

  计伶早已递了粥碗上来,她虽然不怎么认得这小子,不过听说过这是阿镜义结金兰的弟弟,也算半个相识,又听说他因为救人被折腾到险些丢了命,还是阿镜用他们幻水神宫的法子才拉扯回来,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半是可惜半是恨意。

  只恨李秋霜武功盖世,没人杀得了他。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白尊圣白宫主来了,她们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了指望,除了牧君使。

  牧小环这两三天来一直都坐在风暖月影阁第一层的台阶上出神,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们都知道她想要什么,可惜她们做不到她期望的事情,就更加不敢去招惹她了。

  “不,我不喝粥,”燕少游瘦削的手抓着戚夫人的衣角,道,“兰溪救回来了没有?”

  戚夫人这两天眼睛又干又热,她知道这是着急上火的,却也没法子,她摇摇头,道:“没有,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去了十方剑阁,但那里没有她,只有别家的孩子,我把别家的孩子都带回来了。”

  “别家的……”燕少游大脑发懵,他躺在床上,视线从戚夫人身上缓缓移开,没有焦距的双眼看着床顶上,喃喃道,“别家的也好,比没有好。”

  门被“砰”地一声打开,阿镜跟旋风似的冲到燕少游床前,道:“我听说小燕醒了?呦,果然醒了!不枉我辛苦那么久。”

  “你的病好了?”戚夫人问。她不知道阿镜中了什么毒,不过看她现在神采奕奕的样子,像是百病齐消了。

  阿镜冲她抱了抱拳,道:“已经大好了。”

  “好,”戚夫人点点头,“你那边的事情安排得不错。”

  “当然,”阿镜自行找了个座位坐下,顺手用胳膊搭着椅背,道,“铁角楼的人一定好用。”

  “所以现在郡主已经知道了,”戚夫人揉着额头,“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们吧?”

  阿镜诧异:“怎么,你是有要紧的事?”

  “嗯,”戚夫人如实说了出来,又道,“所以我得去找找那个孩子,万一……”

  “你又要去十方剑阁?”阿镜眉头一皱,“要不要我跟你一起?”

  “不必,”戚夫人抬手拦住,“这地方离不开你,你不能走。”

  “的确,”阿镜摸着下巴,忽然想到了什么,道,“要不让白承墨跟你走?”

  “那你不会跟牧小环打起来?”戚夫人笑道,“我瞧她看你可不像善意,你自己在这儿能行么?”

  “是……你说的都对。”阿镜讪笑。

  “算了,别想了,”戚夫人勉强笑着,站起来,松了松肩背,道,“我也许久不曾单独行走江湖了,算是再试试吧,你守好这里,不必太担心我,毕竟,今晚的十方剑阁一定是空的。”

  阿镜目送她走到房门,忽地见她转过身来:“怎么了?”

  “怎么不见白承墨?”戚夫人问。

  阿镜若无其事地望天,道:“他在隔壁屋里呢。”

  自从白尊圣嘱咐她不要胡思乱想之后,她便再也不敢挨着白承墨,生怕自己对着他自然而然生出什么不好与外人明说的心态。

  然而阿镜又不能将白尊圣托付琉璃心脏的事告诉白承墨,这样骤然与他疏离,倒叫他以为阿镜是在耍什么小性子。可阿镜那里是会没事找事的人,分明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打听了两圈,阿镜忍住了不开口,他便也不问了,只是一副十分失落的模样,叫阿镜也难受了半晌。

  戚夫人下了楼去,看见下面的景象,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

  风暖月影阁大得很,内部装饰得富丽堂皇,然而现在却挤进来了一帮乡野村夫,他们踏着暴雨而来,把泥土留在价值不菲的青石地板上,让他们身上自带的潮湿臭气充满了整个一层。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全靠铁角楼的部众和十方剑阁的人穿行在人流中,像牧羊犬一样给各人引导,让他们在一群无助的人里找到自己的孩子和妻女。

  这一层本来像客栈大堂一样布满了桌椅板凳,现在这些村里人就围着桌子坐下,仿佛食客,最奇特的是本该空空如也的桌面上,居然放置着一口口涮肉用的铜锅,热气腾腾的,里面深色的水都煮开了、煮沸了。

  “这是怎么回事?”戚夫人在楼梯上随便拉住一个人,一抬头,那居然是白承墨本人。

  “带来的解药救不了这么多人,”白承墨低下头来小声解释,“没法子,照着药方现煮了药,一人一碗灌下去也就没事了。”

  “是个好法子,”戚夫人向下一指,说,“门口那个人是谁?”她一来就注意到了那个与众不同的老胖子,他看上去武功不错,根基很扎实,衣着也不是凡夫俗子,应该是黄陇城里数得上的人物,可他偏偏对那些村民迎来送往、点头哈腰,可见不是来找孩子的。

  可他又跟谁都不熟悉,铁角楼的人对他还算客气,幻水神宫的女孩们真是连理都不理他,只当没这么个人。

  “魏明,”白承墨说,“阿镜找来的,十方剑阁的一个堂主,算是老相识了,来帮帮忙。”

  那人似乎听见了他们两个的对话,缓缓转过身来,仰面朝上,正看着戚夫人。戚夫人忍不住吃了一惊——这人左半边脸和右半边脸完全是两个人,左半边脸胖乎乎的,似乎很和善的模样,右半边脸却是白承墨的样子!

  “如此一来,我的嫌疑也算喜庆了,”白承墨微笑着,“阿镜的易容术学得不错。”

  “的确不错,”戚夫人低下头来,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对了,我从十方剑阁逮了个堂主,此人狡猾奸诈,险些用炸药把我们全都炸死,你见了没有?”

  “见过了,”白承墨说,“马上就来。”

  果然就见计俐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苍老男人上来了,戚夫人见了这人,心中知道了不少,点点头,拍着白承墨的肩膀,道:“这里交给你了,我要去趟十方剑阁。”

  “去做什么?”白承墨问。

  “帮……帮忙找个孩子,叫兰溪,你在这里也帮我留意一下,”戚夫人道,“未必被十方剑阁掳走了,我只是不太放心。”

  “晓得了。”白承墨缓缓点头。

  送走了戚夫人,白承墨叹了口气——一个凭空消失的孩子又能到哪儿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既希望戚夫人顺利找到她,又不太希望戚夫人在十方剑阁找到。

  他只能苦闷地摇摇头,拉住旁边的人嘱咐下去,注意有没有一个叫“兰溪”的孩子。安排好了一切,他默默地在楼梯上旁观下面的一切。

  阿镜在黄陇城住久了,知道这场雨来得凶,因而早已嘱咐好了所有人:只要确定孕妇和孩子是哪一家的,就赶紧喂了解药让家里人领走,万万不能在这里逗留太多、太久,否则必定会出事。

  且不论老天送的大雨和毒虫,万一十方剑阁找上门来,普通人根本没有力量与之抵抗,而十方剑阁早已不将凡人的生命放在眼里,留着他们也是平白牺牲而已。

  正因如此,计俐早早就把戚夫人抓来的那个堂主五花大绑拎了过来,让他跟魏明站在一起,两个人一跪一站,形成了鲜明对比。

  计俐朗声告诉所有人:“这就是十方剑阁那个给剑圣看门的狗腿子。”

  众人原还忌惮着,不敢干什么,忽然不知道是哪里站出来了个庄户人,冲出来左右开弓抡圆了给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

  那人普通打扮,麻布的裤脚挽起来直到膝盖,打完了这两耳光就抱着孩子冲进雨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影立刻消失在黑乎乎的马路上,只留下地上的一串水波纹。

  自此便收不住了。

  打他还算好的,有些人拳打脚踢带吐唾沫,连白承墨看着都有点不落忍,可一想到十方剑阁做了这等恶事,又不免遗憾在这里受过的居然不是李秋霜本人。

  乡野村夫并非完全没有判断能力,虽然知道白承墨是幻水神宫的少宫主,可他们并没亲身经历过黑骨童子酿成的那场劫难,因而对幻水神宫的人虽然忌惮,却没有太多的敌意,更多的则是谨慎小心。

  既然幻水神宫有理有据地拖了十方剑阁的人来顶包,他们对幻水神宫更加放松了,虽然仍旧保持一种疏离的态度,可也没再强行把劫掠妇孺的债往他们头上算。

  只是他们也不敢去十方剑阁讨个公道就是了。

  幻水神宫是方外门派,十方剑阁可是稳坐黄陇城的,更别提现在铁角楼的小郡主还在那里,虽说乡野村夫并不懂铁角楼发生了什么,可他们知道不能轻举妄动。

  白承墨和阿镜本来也没指望什么,这样能洗脱嫌疑就很好了。

继续阅读:暴雨如注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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踽踽长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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