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忽然小了。风暖月影阁的大门今天一直是敞开的，因为来来往往的客人实在太多，关上反而是徒费时间，外面的暴雨水滴被风卷进门口，门内三尺尽是水渍。
阴凉的风独自步入风暖月影阁。
白承墨看了一会儿，心中若有所觉，转身快步上楼，推开了阿镜的房门。
这厢阿镜正给燕少游以大荒功法温养身体，她痊愈之后武功本就比燕少游高出不知多少，现在又得了白尊圣的一颗琉璃心，至于燕少游简直是易如反掌。
“怎么了？”阿镜盘膝坐在床上，瞧他急匆匆的，像是出了什么事情，主动发问。
白承墨跟燕少游匆忙点头打了个招呼，目光又回到阿镜身上，靠过来说：“雨变小了，是不是剑圣来了？”
阿镜没想到他思绪转得这么快，道：“剑圣打架会改变天气？”她从来没听到这个说法，也未曾亲眼见过，这太没道理，剑圣如果有这个实力他应该是神，而非人。
可是转念一想——白尊圣把心脏掏出来送给她难道就很合情合理么，就不是非人之力了么？
她不敢说是，更不敢说不是。
“为什么不能呢……？”
阿镜看到白承墨双眼微眯、眉头微蹙，知道他也是拿不准，追问了一句：“你可曾见白宫主用过这等神力？”
“不曾，”白承墨干脆地摇头，审慎地看着阿镜，“但她做得到。你想想，连仙居郡主都能挽起江河之水，我师父和剑圣行云布雨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你说得对，”阿镜慎重地点头，“若是剑圣来了，那么我或许能抵挡他一阵。”
“你能？”白承墨疑问。
“嗯。”阿镜含糊其辞，“白宫主教了我一些法子，不过……等等！”她忽地抬起头，“他会不会去铁角楼找白宫主！？”
“极有可能！”白承墨双眼闪过寒光，“我的假昙花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一世，说不定他已经发现了那东西是假的，若是如此，他很有可能会去铁角楼找师父兴师问罪。”
“而且他已经知道白宫主来到黄陇城了，”阿镜肯定了这个说法，“那么现在，风暖月影阁和铁角楼都有很大的可能。”
空气仿佛凝滞了，静静地没有一点气息，连旁边坐着的燕少游都不敢插嘴，他的视线在阿镜和白承墨之间反复徘徊。只见白承墨虽然长得有棱有角，成熟得很，可是一张脸白皙如雪，眼睛不算大，但又十分含情，即便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也能将愁绪表现到极致，难怪阿镜姐姐会对这个男人死心塌地。
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忽听阿镜反应过来了，她道：“你是不是担心白宫主？”
“是，”白承墨缓缓地说，“师父今晚亥时之前不能出关，如果剑圣贸然打搅，她不是他的对手。”
说完话，他就把嘴巴慢慢抿起来，他的确很担心师父。虽说白尊圣已经将他逐出师门，但他又怎么能轻易放下将近三十年的师徒之谊。
他毕竟是从小就呆在白尊圣身边的。
“你回去看看吧？”阿镜看他坐立不安的，提议道，“记得披上蓑衣。”
“这……也好。”白承墨下了决心，当即起身。
阿镜也站起身来，出去找了一把避雨的油纸伞交给他手上，她恋恋不舍地拍了拍白承墨的胸口，道：“伤都好透了？”
“嗯，九还丹药效迅猛，早就全好了，”白承墨说，“这原是师父留着保命的药，现在给我吃了……唉。”说到最后他竟说不下去，重重叹了一口气。
阿镜又何尝不是心思重重，她身上还有白尊圣给的那颗心脏，白尊圣的用意是什么，她想到现在都没什么眉目。
等等，白尊圣的用意？
阿镜忽然明白了一点——黑骨童子！她是不是要找出黑骨童子？
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阿镜毛骨悚然——幻水神宫、十方剑阁、铁角楼，这三方没有一个不是为了黑骨童子而争斗！
“你说，如果白宫主什么傍身之物都没有，而剑圣偏巧找上门去，会发生什么？”阿镜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白承墨纠结地说：“一定会发生一些我不愿意看到的事。”
“也不尽然，”阿镜直视他的双眼，“剑圣对黑骨童子不是没有留恋之情吧，白宫主论起来也算是他的旧相识。”
“你大概误会了，”白承墨一边想一边说，“李秋霜那个人我早就听师父和牧君使两人说起过许多次，他虽然贪恋女色，却不是会图旧情的人，他心里最重要的是大荒功，无论是取万千婴幼儿的血液还是夺取血玉昙花，他的目的都是大荒功。”
他飞速看了燕少游一眼，那小子似乎又睡着了，他略略放下心来，这不是幻水神宫的秘密，让那小子听见了也无妨。
阿镜也注意到白承墨在害怕什么，她不由分说地牵起他的手出门，在走廊上直直地往前走，风暖月影阁这地方她太熟悉了，甚至没费什么力气就在长廊的尽头找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那地方不知是怎么建的，明明在走廊一侧，却只是凹进去了一小块二尺见方的地方，比柜子略大两圈，却也没法放东西，倒是能站进两个人去。
这地方远离楼梯，连灯烛都没有，安安静静的，只能听到雨声。
“你倒是会藏。”白承墨抓了抓头发。
“我来这儿的次数可比你多，”阿镜抓紧时间盘问，“练成大荒功之后，是不是就拥有了一颗晶石模样的心脏？”
白承墨惊讶：“你怎么会知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阿镜却不能告诉他实话，她说：“白宫主告诉我的，她还跟我说那个东西即便离开身体，人也不会死。”
白承墨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了她好久，最终点点头，道：“是，这就是大荒功的秘密，只要心脏还留着，人就永远不会死。”
“永远不会？你的意思是说永生？”阿镜惊呆了，她之前的确想到了黑骨童子还没有死，但却没敢想“永生”，一旦将这个最终的目标点明，那么李秋霜疯狂的做派也就说得通了。
世间谁不想永生不死、青春不老呢？
“确实是永生。所以只要李秋霜有办法收服黑骨童子的那颗心脏，就可以得到永生。”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收服心脏是什么意思，还有，血玉昙花不是黑骨童子采集珍惜奇石与无数人的心头精血熔铸的么，怎么会是她的心脏？”阿镜一堆问题都想不明白，她需要一个合理且缜密的解释。
白承墨捏了捏鼻梁，从头说起：“你知道大荒功分为两部吧，黑骨童子修炼上部，练成便是长生不死，我师父修炼下部，练成即是容颜不老。”
“是，我记得。”
“然而琉璃心便是凌驾于这两部之上的境界，”白承墨道，“幻水神宫承袭三代，也只有老宫主牧成晚一人练成了而已。”
“那、那黑骨童子和白宫主的……”
“那都不算是，”白承墨一挥手，忽然愣住了，道，“我师父有琉璃心？”
“没有，我猜的。”阿镜自知失言，矢口否认。
“你别瞒我。”白承墨说。
“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信我，”阿镜反而埋怨起来，“你先说说血玉昙花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好好好，我那个师伯一心只追寻武学至高境界，她入幻水神宫的唯一目的就是上追牧成晚，”白承墨道，“因此，学完上半部大荒功后，她仍嫌不足，才铸就了血玉昙花，那里面有她未成形的琉璃心，又熔铸了凡人的心头精血，所以那东西是赤红色的。”
“啊……，原来如此，”阿镜说，“那么你还是不要去铁角楼了。”
“为什么？”
“我回去，你守在这里，”阿镜道，“因为剑圣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长生不死，他绝不会来风暖月影阁，所以你不要去铁角楼徒增伤亡。”
阿镜在心里默默盘算——白尊圣把心脏交给她，那么白尊圣在剑圣面前就可以永生不死，她的目的是什么？单纯保命，还是那个据说隐藏在铁角楼里无迹可寻的黑骨童子。
白承墨听她这么说，心里很难没有挫败感，他翻了个白眼，道：“那毕竟是我师父。”
“我知道那是你师父，”阿镜不在乎，道，“你说，如果黑骨童子真的没有死，那么你师父会对她做什么？”
白承墨这次没有迅速回答，而是想了想，才说：“吃掉她。”
“吃掉，怎么个吃法？”这次轮到阿镜意外了，她没想到幻水神宫给自己的惊喜竟是如此层出不穷。
白承墨道：“先前我可曾跟你讲过，师父这次来黄陇城，是因为她大限将至。她从前练成了下半部大荒功，容貌便停留在三十岁左右，几十年来一直是美艳动人的模样。”
阿镜回忆着自己在暗室里跟白尊圣对视的场景，那的确是十分美艳的一个女人，她不由得点了点头。
“可是前几年她却越发苍老了，到前段时间甚至显示出了天人五衰的迹象，皱纹、斑块都在她皮肤上出现，而且眼睛都比从前浑浊了很多。”
“大荒功失效了。”
“不错，所以这几年来你师父云神医频繁上岛，到幻水神宫里来，我虽在岛上的日子不算多，可也偶遇过几次，其目的就是为了我师父延长寿命，”白承墨说，“师父知道云神医虽能拖慢衰老的速度，却不能令枯木逢春，这才派遣我来黄陇城寻找血玉昙花。”
“她已经找到了。”
“如果没有血玉昙花，那么吞掉黑骨童子也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她们是亲姐妹，白宫主下得去手？”阿镜觉得有些荒谬。
白承墨如实道：“我不知道，她在拥有理智的时候一定下不去手，可是死期就在眼前，她……”
他意有所指，阿镜心里明白，舒了一口气，道：“还好把血玉昙花交给她了，否则她若是成了第二个杀人狂魔黑骨童子，谁能压制得住。”
“我师父也未必是那种人。”白承墨安慰。
“因此你就更不能去了，”阿镜把话题拉回来，“李秋霜和黑骨童子都是那种人，而你的功夫也就比我之前好上那么一点，真与剑圣交手，恐怕撑不下十个回合。说不定为了救你师父，你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怎么会。”
“怎么不会，”阿镜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个性。”
“是，你很了解。”白承墨笑着，不反驳。
“你守在风暖月影阁，万一有人捣乱，你跟牧君使一起维持好秩序，下面不能乱，庄户人家不能死，小孩子更不能死。”阿镜收敛了神色，说起正经事。
“你放心，我知道的。”白承墨不敢轻视。
阿镜虚握左拳，低着头挨个数：“牧君使虽然与我不合，不过是个靠得住的人物，我不在你们两个自然能和睦相处。除了李秋霜之外能打到这里的人能有几个呢？”
“晋无意。”白承墨道。
“她未必会来，”阿镜反而摇头，“不过来了也没事。我不在此处，她出手虽说没了我这个顾忌，可还有楼下更多人，她不得不留情，毕竟她跟李秋霜还是不同的。再者说了，小燕还在屋里嗯，到时候你把小燕拉出来往跟前一挡，她出不了手。”
“她不是不喜欢他么？”白承墨皱眉。
“不喜欢也得顾及情面，也得做个人呀。”阿镜笑着说。
“确实是，多谢你的主意，”白承墨挑眉，“还有什么锦囊妙计一起交出来吧。”
阿镜摇摇头，一脸欲言又止：“其实我心里还有第二个会过来的人。”
白承墨明白了：“金折雪。”
“你……”她迟疑着不太敢说。
“交给我，你放心，”白承墨道，“他既然敢跟着十方剑阁干那些下三滥的勾当，就别怪我无情无义。”
“我知道你对他有杀心。”阿镜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希望我不杀他？”白承墨问。
“不，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