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阿镜独自行走在路上。
黄陇城里的道路都很宽,因为习武之人没什么规矩,若是修窄了便容易互相冲撞。但这些纵横交错的路也没有任何青砖石铺地,全部都是现成的土地,被暴雨一冲,地上浸润的泥足有半尺后,如沼泽般又软又滑,若是不会武功的人走在这样的地上,没两步就能让粘泥困住小腿。
阿镜步履匆匆,她知道今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能让自己慢悠悠地做的,所以每一步都能跃出两三丈远,飞速向铁角楼走去。
街两旁的树木和茅草房飞速后退。她已经远离风暖月影阁了,再过几条街就能到江边,然后沿着陇江一路往黄陇城中心的方向走,就能绕开那群来领孩子的乡野之人,早点到达铁角楼。这虽然不是最近的路,确实人最少的路,是最快的路。
在巷子的路口,阿镜拐了个弯,随即突兀地停住脚步。那里像是早就安排好了她的路线一般,一个男人撑着伞孤零零地站在前方。
这是一户大宅院的门口,巨大的青石砖铺了四层台阶和门槛,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但阿镜知道他一定是站在台阶上,才会比自己高出那么多。
阿镜下意识皱起眉头:“你是谁?”
“师妹,”金折雪带着笑意开口,“好久不见,让我好等。”
“金折雪。”
“连声师兄都不叫么?”金折雪仿佛很熟络地走上前来,他的轻功尚可,在泥地上踩出了浅浅的鞋印,“师妹的武功在当世恐怕难遇敌手了,这般踏雪寻梅的轻功也能如此轻易地使出来。”
阿镜叹了口气,都面对面了,她不想跟他绕弯子,便直白地说:“师兄,我看见你杀燕少游了。”
她说得这样突兀,反倒让金折雪不好接话,尴尬地笑了几声强行缓和气氛,不知想了些什么,又道:“师妹,其实我……”
“你来是想干什么的?”阿镜打断。
金折雪更噎得慌,这师妹一点规矩都不讲,一点表面情谊都没有留,他只能顺着她来。
“我是……”
“剑圣让你来的?那狗贼是不是去铁角楼了?”阿镜再次打断。
“您能不能让我说句话?”金折雪强压暴怒的心态。
阿镜无所谓地瞥向一边,道:“那你得说点好听的。”
“哈哈,”金折雪干笑着调节了一下心态,想想还是先坦诚相见吧,便道,“是剑圣让我来的,他去铁角楼了,我是来接你的。”
“用腿接?”阿镜说风凉话,“十方剑阁穷得雇不起车么?”
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大了,密集的雨点咚咚打在两把油脂伞上,如同铁锅爆炒豆子,又像无数人在擂鼓一般震耳,阿镜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她不怕金折雪听不见,她只怕她骂得不够狠。
解不了心头这股气,她替燕少游感觉不值,小燕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她得替他讨回来!
妈的,玉人之面,虎狼之心。她怎么就没发现自家师兄是这种人!?
“不管你是有苦衷也好,是受制于人也好,”阿镜跟金折雪说,“你现在没资格让我好好说话。”
“我知道,”金折雪上前两步,绕到阿镜身旁,伸出一只手引导她,“他们让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铁角楼。”
“那你可要跟上我的速度。”阿镜冷冷地说。
金折雪一愣:“不,我们慢慢走。”
“我凭什么听你的,凭你打得过我?”阿镜冷笑。她并不再理会金折雪怎么说,自顾自地转身离去,玉台衍极步的速度提到极致,阿镜一眨眼已经蹿出了两丈远。
“海如镜!”金折雪一咬牙猛地跟上,可他根基不足,总是差着一口气,半坠在阿镜身后一丈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她劲瘦的背影越来越远,几乎转眼就要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若是拦不住她,他可就要……
金折雪两眼眼神狠戾,他已经跑得十分疲累。
速度这么快,风雨飘摇之中,小小一柄油纸伞根本拦不住任何暴雨的雨点,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他的身上,很快衣衫浸湿,从头到脚,他像是被雨水泼了一样。
脚步霍地一停,在泥土地上勒出三尺长的沟壑,抬手瞄准那个远去的黑影,金折雪嘴角翘起,自信地笑道:“海如镜!回头!”
说话声掩盖了袖箭破空而去的声音,阿镜回首,那锋锐的袖箭在她眼瞳中倒映成一个寒光闪烁的点。
阿镜迅速偏头甩头,她再次回首看向金折雪,淡然笑着,抬起手来,那袖箭就在她手中紧紧握着:“就凭这个?”
金折雪吃了一惊,他知道她武功进境很大,却也没想到有这么大,他这袖箭是李秋霜送的,绝非凡物,毒箭发射出来的速度远超旁的普通袖箭,更何况他喊她名字的时候已经刻意用声音藏住了破空声。
她不但躲过了,而且还抓住了。
不等阿镜上来打他,金折雪反应迅速,一撩衣摆,当即跪下。
不在乎下雨,不在乎泥泞,甚至不在乎生死。
这一跪,真是让阿镜吃了一惊。她心道:“这人又要耍什么鬼心眼,莫不是要跟我来苦肉计么?”
看着大雨将他浑身淋得湿透了,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阿镜虽说心中的确有几分不忍,可一想到燕少游受的那份苦,又觉得让他吃一吃苦也没什么。
“你想干什么?”阿镜问。
“我知道,我没法取得师妹的原谅,可是……”
“等会儿,”阿镜打伞过来低头看他,道,“你伤害的又不是我,说得好像我原谅你的所作所为之后,你就能大摇大摆地做个人了一样。”
“是,我自知罪孽深重,百死难逃,现在给你跪下只想求你原谅我刚刚射你那一箭,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知道了,”阿镜心中波澜不定,她不愿意看金折雪做戏,转身道:“我还有事,没法跟你在这儿胡扯,你要跪就在这儿跪着,别挡我的路。”
“师妹?”金折雪难以置信,“你就一点都不想听听我的苦衷?”
“不是很想,”阿镜扁了扁嘴,“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你做出这样的事,别说有什么苦衷,就是苦死了你也是罪有应得。”
她本就背对他准备离去,不料一抬脚,脚步便滞涩住了,低头望去,金折雪已经抓住了她的裙角。
“卖惨卖到这个份上,师兄你也是头一份。”阿镜有些不耐烦了。
“你可以不信我,可你总该顾念在玄光之日时,我给你偷偷传信的情谊吧?”金折雪挣扎。
他这么一说,阿镜倒是也想起来了,然而金折雪越要阻拦她,她便越想提早赶回铁角楼。
阿镜拽着裙摆用力一扯,将他的手扯松了,道:“师兄,你要在这里跪就跪着,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咱们回头再聊。”
还没走出两步,就听金折雪在身后道:“你跟白承墨在一起,心思果然狠了许多。”
阿镜回首冷笑:“那么几年前,你欺负白承墨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像你今天一样惨?”
“他是幻水神宫的妖人,我要杀他有什么错!?”金折雪挣扎着站起来,脚步不自觉地踉跄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阿镜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了,但金折雪硬要污蔑白承墨,她绝对不能允许,心一横,阿镜猛冲过去,右爪横挠金折雪腹部。
她速度快,金折雪来不及做出反应,只匆匆侧身后撤半步,从腰际拉出长刀,硬生生地挡下了这一招!然而右手手背骤然一疼,似被石锤砸了一般,硬吃了阿镜一掌,长刀立刻收回鞘中。
“你,”金折雪来不及说话。
阿镜上步抬手上击他的下巴!左腿一抡,磕上金折雪格挡的双掌,她知道金折雪虽然内功不错,但主要还是靠那柄刀,双手飞速一绕,轻巧地将刀摘在手中。金折雪趁机有了喘息的机会,两人飞快对拆了七八招,他已是图穷匕见,旋身飞踢过来,被阿镜顺势抡起长刀砸了膝关节,脚下一个踉跄,金折雪转身就跑。
阿镜岂容他在此放肆,两步抢着追上前去,双手抓住他的后心便将他整个提了起来!
“你不是想跟我斗嘴吗?”阿镜甩了甩身上的泥点子,提着金折雪健步如飞,道,“就这么说,你有什么理由倒是说给我听听!”
“你放我下来!”金折雪几乎是在扯着嗓子吼,“这样成何体统!?”
“哎呦,您杀人放火的还要体统呢?”阿镜故作惊讶。
金折雪面色涨红:“师妹,你听我说,我是御前的人,此来黄陇城做监察使,亦是接了陛下的命令进入十方剑阁。”
“你别跟我说你是奉命潜伏剑圣身侧以作查探之事,这话听着都假,我不信。”
“自然不是,”金折雪矢口否认,道,“我奉命来取长生之法。”
阿镜脚下一滞,随即加速:“皇帝老儿还没死心呢?”
“你居然知道?”
“我在晋无意身边呆了那么多年,能有什么不知道的?”阿镜嗤之以鼻,“若不是陛下御旨,她又怎么会拿着血玉昙花不松手?”
“那你原谅我了,能不能放我下来?”金折雪喜上眉梢。他没料到阿镜脚程这么快,耳畔一阵风,似乎就能看到铁角楼了。
“等我到了楼下再放你不迟,”阿镜提起真气快步上前,没走几步果真到了铁角楼下,她长臂一甩,将金折雪掷在草丛里,道,“你走吧。”
“你不杀我?”金折雪爬起来踉跄着后退几步,似乎站不起来,干脆坐到了草丛里。那地方尽是水,不过他身上早就满身脏污,浑不似往日贵公子的潇洒模样,也无所谓了。
“你是我同门师兄,我不愿意残害同门,再者说了,你姓金。”阿镜意味深长地说。
金折雪哈哈大笑:“看来我当真要感谢我这个出身了。”
“私杀朝廷命官可是重罪,我不愿连累晋无意罢了。”阿镜道。
“很好,多谢你,送你一份礼物吧。”金折雪修长的手指似乎在草丛里摸到一个什么黑乎乎的铁棒,他吃力地扳动,发出嘎吱地金属摩擦声。
阿镜正没想明白,忽然有咔咔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紧接着便是箭矢破空的声音,金折雪早已瘫倒在草丛里,密密麻麻的精钢飞剑集中在阿镜一人身上!
阿镜心中悚然,双掌运气身形猛地腾空而起,好巧不巧!她今日偏就穿了一身宽袍大袖的衣裳,那袖子盈满真气鼓鼓囊囊,阿镜借着内力猛地甩着双臂,她将风虎心相功法的爪功挥舞起来,凌厉无比。
幸好今天大雨,猛烈的雨水不断自上而下击打在层层箭身,对那些举世卓绝的速度有一定削弱作用,让阿镜还有机会喘息。
然而所有的飞箭都是精钢所制,阿镜不能抓破它们,只能用劲力荡开亦或是抓在手中掷回去。
密密麻麻的飞箭之中,只能隐约看见她时而跳跃、时而翻腾的身形,扭曲、多变、张狂……时不时的仍有箭矢穿破血肉的噗噗声响。
如果天色略好一些,金折雪一定能看到夜空中膨胀开的红色,那是血雾的模样。
“师妹,”金折雪笑得露出牙龈,“机关老是老了点,不过胜在好用,这还是二十年前晋武给黑骨童子准备的呢,便宜你了。”
“金折雪——”阿镜低吼着,将拦下来的箭矢尽数射到声音传过来的地方,“我好心好意放你一马,你居然要我的命!?”
“没法子,师妹,你不死我就要死了,”金折雪连滚带爬,他左冲右突,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脚下步伐虽然不快却十分诡异,仿佛是八卦方位一般。
三五次变幻方位之后,他双手猛地往地上一扣,拉起了第二个机关!
他的动作不免迟滞,正在此时,阿镜反手一掷,用足了力气,六七枚钢箭穿透了他的身体。
阿镜迈着玉台衍极步,如鬼魅般闪到金折雪身后,用他挡住了背后新机关投来的钢箭,阴森森笑道:“师兄,你不行啊。”
她双手飞快地将身上三四支箭拔了下来,不断挥舞劈斩,荡开其余的钢箭。这些箭都有三尺长,左右手加起来像双剑一般,只是精钢表面光滑,用着并不顺手,但总比肉掌接钢箭要安稳一些。
“师妹救我!”金折雪一慌,这些机关做得十分缜密,箭矢之密集几乎能覆盖方圆几十丈土地的范围。
而唯一能躲过箭矢的只有趴在机关左侧二尺内范围这一个方法。
“救你,你给我死去吧!”阿镜提着他的后心抛到陇江奔流之中,随即自己也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江水湍急,不能阻挡箭矢,却仍旧起了削弱速度的作用。
黑暗中阿镜闭了一口气,揪着金折雪往铁角楼下移动。铁角楼下按理来说有四根柱子。
阿镜虽然在一片漆黑中不能视物,却也摸到了那玄铁浇筑的柱子,上面缠着手臂粗的铁锁链。她手握铁锁链,从一阵阵震动中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上面有人在打架!
金折雪一直在水里扑腾,然而有阿镜摁着,他翻不起什么大浪来,过了一会儿金折雪一蹬腿昏了过去。
阿镜猛然打了个激灵——这死人该不会真死了吧??
她抓紧时间向上窜了窜,右臂一举,让金折雪冒出了头,自己也趁机换了一口气,往岸上游去。
冷不防地,一柄玉色长剑飞快地捅进了她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