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来这里找我。”乐正长歌笑得傻兮兮的。他是个高大端正的男青年,单眼皮包裹着乌溜溜的黑眼珠,一张娃娃脸,笑起来的声音偏偏十分浑厚,整个人莫名有种滑稽的气息。
晋朝首富乐正家的二少爷,乐正长歌,正是风暖月影阁的少东家。
这里是风暖月影阁里最大的一间暗室,它专属于乐正长歌。整个屋子高大而空旷,四面白墙分别挂着三幅精美小巧的山水画和一张《咏剑轴》。
《咏剑轴》正对着门,每个踏入此间的人都会被它的气势震慑。这张行草书宽三尺,高一丈多,挂在墙上仿佛通天彻地,墨色在泛黄的纸张上不断变化,深浅、明暗、力与柔、纵与收,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笔意中那扑面而来的肆意张狂,却鲜少有人能感受到作此轴的人在不断变幻的浓墨与飞白中那份精到的克制。
阿镜看着这幅字,仿佛看到了一个惊才绝艳的武术大师,他若学剑,成就未必不如剑圣。
她低垂下眼,又悄悄看了看侧前方的乐正长歌,隔着一张宽大的桌子,此刻两个人正在喝茶。她在龙囚面前撒谎了,她不仅知道风暖月影阁背后的势力,还跟他们少东家是义结金兰的兄妹。
“我也没想到你居然在这儿,不是挺忙的么,怎么会回来?”阿镜喝了口茶水,辣味呛得她措手不及,连连咳嗽,脸都皱成一团,“这是什么茶?”
“暹罗国出的,我也记不清了,好像叫什么什么魔鬼,”乐正长歌乐呵呵的,他挽起衣袖,露出斑斑新伤,“城西那边的蛊兽像疯了似的,剑阁不干活,郡主没法子,我便主动回来了。”
阿镜凑上去细看,那白皙有力的胳膊上结了三五道痂,有的甚至旧伤未愈又填新伤,血痂早成了硬邦邦的暗红,蜿蜒狰狞像蜈蚣一样难看。
“连你都这样了。”阿镜说完沉默了片刻,她知道乐正二少爷不喜欢独自行动,向来是呼朋引伴,以他的武功也不能抵挡,可见这次兽潮来得多么汹涌。
“已经镇住了,剑阁不去也没啥,”乐正长歌浑不在乎地说,“不过戮兽之征必须早点开,不然怕是撑不到明年,我这疼得要死要活,再来一波谁爱去谁去,我不去了。”
阿镜绝望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我知道了。”
“你要找的金折雪确实在这里,但不是你说的那样,”乐正长歌主动提起来,“他出钱包了瑶嘉一夜,然后送给了沈绥兴的侄子沈羽周,自己又另外找了两个姑娘,出手很是阔绰。”
阿镜的脸色惨白:“你能别一脸向往地说这种事么?”
“因为你终于打算对他下死手了,”乐正长歌有点不好意思,腼腆得很,“坦白来说我之前很担心你会背叛郡主然后跟着金折雪跑了,那也太离谱了。”
“为什么?”
“我娘跟我说,女人一旦陷入一往情深的状态之后就很难保持理智,她们总是做出对自己不利的选择,然后成全某个男人,”乐正长歌试图解释,“像是很热衷于自我牺牲。好在你没有。”
“夫人说得对,这说明我还是不爱他。”阿镜说。
乐正长歌一愣:“感情这事哪能让外人评判,你心中有没有他只能你自己说了算。”
两个人彼此沉默,房间里的气氛像是突然凝滞了。
乐正长歌又问:“说说你打算怎么动手吧,多少让我心里也有个数,不然你突然杀个人,我这总是没底可不行。”
“准备一壶酒,加入鹤顶红。然后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为了黄陇城的安定,在下特地前来取你性命,”阿镜面无表情地说,“他如果跑了也不是我的错,只是任务失败而已。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选在正午时分,最光明的时刻,可惜我好想有点忍不了了。”
“噫,”乐正长歌发出惊呼,“不愧是你,好光明正大的手段。不过‘在下’可以改成‘妾身’。”
“为什么?”阿镜提高了声音。
“好玩嘛,‘为了天下苍生’这么大的理由,配上‘妾身’这个小女人的称呼,很适合你,”乐正长歌目光澄澈而纯真,“他听到之后表情一定很精彩。”
————————————
乐正长歌说得对。
金折雪的表情不但很精彩,而且很愤怒。
“你在侮辱我。”他说。
“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阿镜恶毒地说。
见到他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么生气。金折雪正半躺在榻上,左右手各搂一个美人,人家朝他喂酒,他便是喝得桃花上脸也一口不落,那俊俏的样子倒像是逍遥成仙了。
金折雪转头瞧见她,就像一条活鱼一样蹦了起来,看样子还打算解释什么,而阿镜则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她已没有任何心情跟他周旋。
“阿镜……”金折雪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神中分明有铺天盖地的哀伤和怨恨。他的心猛地一跳,脱口而出,“对不住。”
“别对不住了,你从没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你在先。你初到黄陇城那日,我就有意打扮得很张扬,想让你喜欢我,堵住悠悠之口,然后我再亲手杀掉你。”
“可你的一言一行都不像是会色诱的样子,”金折雪勉强笑了笑,“所以我以为你是真心的。”他随手翻起两个酒杯,倒满了将其中一杯推给阿镜,补充道,“你看我的眼神格外美妙,我很喜欢。”
“是么。”阿镜盯着酒杯,里面是她带来的鹤顶红,金折雪那杯也是。
“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这是一壶毒酒,你不能悄悄喂我喝下去把我毒死么?”他问,“那样我死得还能开心点,想着‘我是因为背叛了一个女人才被她杀掉的’,应该不会死不瞑目,现在难说了。”
“我觉得你罪不该死,你没有犯过什么错,除了今晚,”阿镜坦白地说,“算了,如果你有个不善妒的情人,今晚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但你不是……”他像从前那样抚摸着她的头发。
阿镜挥手拍开:“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对将死之人的怜悯么?”金折雪说,“不要激动,更别急着否认。我们的关系不是简简单单的有情或者无情,那天晚上……”
他的话让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阿镜感觉自己在他眼中简直一览无余。
“我们都喝多了,那只是酒的作用。”她否认。
“你还是想撇清,”金折雪的眼神慢慢变得温柔而凄凉,“不敢承认我们的关系,你也不敢杀我,为什么!你能有点担当吗?你看着我!
他捧着阿镜的脸:“真正的拿起刀剑,从背地里给我心口刺一刀,而不是一点杀人的罪孽都不想承担,把这么难的问题交给一个被杀的人。”
“你在乱说什么!?”阿镜呼吸急促,她敏感地感觉自己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她已经无法挽回了。
“阿镜大侠,”金折雪毫不留情,“你这人说话做事总是太过决绝,什么错误到了你面前都不可挽回,就连杀人都要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天下苍生’哦不,‘为了黄陇城的安定’……多大的理由啊,好像没法反驳似的。可是……要杀我的明明是你。
“承认吧,”金折雪举着酒杯站起来,“你杀我的理由只有一个——我背叛了你。我不应该来风暖月影阁,更不应该找了两个美人作陪。你吃醋了。”
阿镜整个人被他身躯的阴影笼罩起来,她强撑着抬头直视他,怒道:“你胡说。”
“‘你这妖女一派胡言,还不速来受死’是这样吧,你这状态很像,”金折雪模仿着戏词,眉眼都笑弯了,“你真是个清白无瑕的圣人,我怎么没有早一点认识你。承认吧,你喜欢我,哪怕只承认一会儿也行,可以吗?”
阿镜凝视着他,许久,像是败下阵来一样。
她颓然道:“那天,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师兄。”
所以他做什么事情她都不会生气,只会伤心。
“我知道,我也是,”他俯下身来缓缓张开双臂拥抱她,“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美丽又纯洁,像是神女。
“按照你们正道大侠那些虚伪的规矩,现在,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来的目的,我就该被你口中振振有词的家国大义征服,认你是个君子,心甘情愿饮下毒酒。”
“是嘛?我第一次听这个说法……君子行事自当光明磊落,便是史书里那些人甘愿就死也很正常吧,你,你当然可以自私一点,我希望你能自私一点。”
“嗯,”金折雪揉着她的脸,“不过你嘛,头脑这样简单,应该不是出自太虚伪的想法。八成是一点都不想面对杀人这个难题,所以才甩出来。但我不想按照你设想的那么做。”
“我都依你。”阿镜发现自己根本跑不出他的圈套。
殷红的血喷涌而出,金折雪踉跄着后退,他惊恐地看着她。阿镜居然在抱住他的那只手中藏了匕首,半截已经插进他的后背,血立刻沾湿半边衣服。
“对不起啊师兄,”阿镜愧疚地说,“我毕竟是来杀你的,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光明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