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折雪之死①
白能2021-11-14 14:003,506

  “阿镜,情势迫急,剑阁不容转圜,朝廷钦差乃剑圣心头大患,若除之,剑女亦可安息。金折雪绝非无情人,正是时机,盼你早下决断,勿作茧而徒费年华也。无意顿首。”

  收到信后,阿镜生怕被金折雪看出端倪,便要离去,方知自己修养之处乃是金折雪重金买的一处新宅院,此间厨子老妈子各类丫鬟都有十几个,只等阿镜去做女主人。

  阿镜这才明白昔日晋无意所说京城高门大户后宅是什么光景,也明白为何许多女子都囿于后宅——前有强敌以利诱之,后有追兵屡屡说教,就此认命实属人之常情。

  只是深宅后院未必是外人瞧着那般光鲜亮丽。

  须知金折雪存了金屋藏娇之意,阿镜便是与他厮守也不愿受此拘束。可郡主以平复剑阁之怒为由,催促阿镜取金折雪性命,她亦心有不忍。

  自打离开金折雪身边,阿镜每日习武之余常常扪心自问对他有几分真情实意,竟敢做出那样出格的事,思来想去也没有结局,只怨那日饮酒过量伤了灵台,又遭他言语蛊惑才同塌而眠。只是金折雪心存善念,不曾强迫于人。

  阿镜瞧着小臂那点朱红之色,心中不知是喜是愁。

  情长纸短。尺牍不过只言片语,郡主草草书就“情势迫急”四字不知有多少心酸苦楚未曾言说。这几日阿镜乔装打扮,在黄陇城四处细细查探,收获不少。首先是李剑女失踪,剑阁虽已知悉此事系阿镜所为,却并未有大动作。

  原因有三:其一,一个月前剑圣离开黄陇城不知所踪,此时十方剑阁内群龙无首,单有个总管事韦思廉主持日常事务,此人是个十足的迂腐之辈,遇上李剑女这等情仇是非不愿大肆声张,派了些人去郡主处磨烦;其二,赤火舵主沈绥兴的侄儿喜事将近,因而整个赤火舵无暇分心;其三,剑圣此人子孙无数,李剑女既不是嫡长,又不是最受宠的那个,资质平平无奇。

  还有白雷舵失利,人少了三分之一,奇怪的事这么大的事情,韦思廉居然也不多追究。

  阿镜不禁怀疑“情势迫急”四字从何而来。

  她寻机会找了龙囚出来详谈,龙囚说话直接得很——那日黄陇城中大雨,城西的雨却下了两日,整个密林毒虫孳生、野兽困顿,虫兽自九兑林倾巢而出,屡次袭扰黄陇城,向来是十方剑阁负责此事,然而因着李剑女之死,他们明目张胆地罢了工,更乐得看城中百姓遭殃。

  城西已有不少农家遭了虫兽之灾。为了尽快催促剑阁屠虫戮兽,仙居郡主一方面催阿镜尽快对金折雪动手,另一方面也联系着大小门派预备八月底的戮兽之征。

  “戮兽之征?每三年才办一次,每次都在九月多,怎么今年八月就要办,”阿镜问,“若是按照规矩,应该明年九月才是,今年情势已严重至此了么。”阿镜问。

  龙囚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在屋檐角磕了磕烟袋锅子,道:“就是这么严重,你也知道剑阁越来越放肆了……”

  他们在夜晚的屋顶上交谈,这是最安全、最隐秘的地方。

  只有一轮圆月作为见证。

  空气中仍然沁着丝丝水汽,古老而高大的梧桐树枯死后,尸体仍旧是此处的丰碑,但树身上已经有了丝丝藤蔓,有蚂蚁在此地上下攀爬,有松树在树窟窿里做窝。

  “我以为我杀了李剑女,剑阁会倾巢报复,没想到居然只有总舵那几个人去,”阿镜目光中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大厦将崩啊。”

  “你应该很开心吧,假模假样地演给谁看?”龙囚冷笑着揭穿她虚伪的面孔。他早就知道这个人跟郡主都想搞垮剑阁,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阿镜悄悄翻了个白眼,心说这样说话也难怪郡主不喜欢你,但这话她不好说出口,只好试着给他指点一二:“你看那棵树,死了之后有这么多新的生命都在占据它的尸体。”

  “是好事啊。”龙囚拿着腔调。

  “可是从前树枝间的燕子却再也没有回来住过,”阿镜指向空巢,“因为叶子落光了,鸟巢暴露在风雨之中,日复一日,燕子在此地活不下去就会迁居。”

  龙囚眯起一只眼睛,只用右眼看着远处那晦暗不明的空巢。旋即揭瓦丢过去,“啪”地一声,碎巢落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阿镜吃了一惊。她知道龙囚没什么灵性,做事一向像个皮孩子一样怎么气人怎么来。

  “打断你大半夜没用的伤春悲秋,”龙囚呲着牙说:“还有一件事得问问你,尉迟红昼下落不明,申屠也没找到她,怎么回事。”

  阿镜皱眉:“不必再找,她已经死了。”

  “谁干的,什么时候?”

  “跟她放火差不多同时吧,”阿镜沉吟着,慢慢地说,“我做的。”

  龙囚几乎将问号写在眼睛里:“你怎么做到的?”

  “是秘密,”阿镜冷冷地说,“见素门的武学精髓不就是‘意料之外’么。”

  龙囚不屑地偏过头去,冷哼一声:“变戏法的。”

  “随你怎么说,”阿镜忍着薄怒,敲敲屋檐:“说点正经的,金折雪对剑阁来说真有那么重要么?”

  龙囚仿佛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心怀警惕:“你居然也会问这种问题,真的看上他了?”

  “我没问过么?”阿镜无语。

  “从来没有,”龙囚忽然严肃起来,“你对他不一样了,你们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的守宫砂还在不在?”

  “啊,”阿镜拖长了声音,语气古里古怪的,“关你什么事。”

  “你……”龙囚说,“我不管你是不是喜欢他,总之,郡主限你两天之内取他性命,能不能办到?”

  阿镜不说能,也不说不能,而是一派愁苦之色:“沈绥兴断腿那件事你也听说了,金折雪武功一向不弱于我,杀他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的暗杀之术从不失手,申屠有时候都要向你请教。”龙囚挤眉弄眼地说。

  “他敏锐得很,身法又比我快,很难。”

  “你有不死之身。”

  “他知道,所以他不会跟我正面打,只会找机会逃跑,长久追击不利于我。”阿镜艰难地分析。

  “那就速战速决。”

  “我没把握。”阿镜没底气地说。

  “你很会推脱。”龙囚一针见血。

  “我说的都是实情。”

  龙囚像是早就知道了,笑着说:“所以郡主让我给你带来了这个。”他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白瓷瓶。皎洁的月光下,白瓷瓶如一抹流动的光,冰冷无情,让人不寒而栗。

  “这是什么?”阿镜明知故问,她只是不敢相信。

  “普普通通的鹤顶红而已,”龙囚忽然想到一件事,好奇地问,“对了,像你这样长生不死的人,怕毒么,是不是也有百毒不侵的体质?”

  阿镜轻轻抚摸瓶身:“她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吗……不,我没有百毒不侵,但是中毒也不会真的死去,只会像死了一样心跳停滞、气息全无,整整十二个时辰之后才会慢慢恢复,然后……”

  “然后?”

  “武功全失,从头练起,”阿镜叹了口气,飞快把毒药收起来,“你回去吧,我回到那边一定杀了他。”

  “好,”龙囚却不移动脚步,“你什么时候动手?”

  “就今晚。”阿镜说话越来越快,像是已经等不及了。

  “今晚你恐怕见不到他了。”龙囚意味深长地说。

  “你什么意思。”

  “你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回去,他耐不住寂寞,今晚去了风暖月影阁。”

  阿镜像挨了雷劈一样呆立当场。

  风暖月影阁是彻头彻尾的销金窟,什么青楼、赌坊、戏院、乐馆、伶人杂耍、擂台比武……你想要的他们都有,只要你拿得出足够的钱,就会有漂亮的男男女女拼尽全力去做到你提出的一切要求。

  黄陇城里有一半有钱的男人都想去试试,另一半想也不想,因为他们拿得出钱,只需要想自己还有什么没玩过的。

  “听说,”龙囚礼貌地补了一句,“他跟沈绥兴的侄子一掷千金,一起包下了头牌姑娘。”

  阿镜猛地一攥瓷瓶,险些碾碎它,她尴尬地笑笑,强撑着从晋无意常说的话里挑了几个词排列组合,“一起?真是不一般的追求,不愧是京城来的。”

  “要不要去看看?”龙囚添油加醋,“听说沈绥兴那个侄子的未婚妻已经在去的路上了,不过到门口之后想必会被风暖月影阁的护卫挡下来吧。”

  阿镜怔了一下,她见过那个女孩,武功很高,家世也不错,居然会被挡住:“护卫不简单啊,不,东家不简单。”

  “是啊,风暖月影阁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它背后的东家势力很大,只是不知道是谁……可能是朝中某些高官吧。”龙囚也犯嘀咕。

  “你不会也被挡住吧?”他很快把话题重新引回阿镜身上,“不过听说金折雪在京城也是眠花宿柳的老手,还包戏子什么的……你可得多积累一些经验,不如就从这次开始吧。”

  “不不不,我我我不去,我没那么无聊。”阿镜连连摆手,她后退着抬起头,看向龙囚的眼神中有难以掩饰的慌乱,脚步忽地踉跄一下,几乎逃跑似的离开了。

  龙囚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阿镜听到了,只是没进脑子。她走在路上跌跌撞撞的,忽然想起那夜金折雪跟她说的话——“万一你死了,我怎么办?”

  怎么办,找个花魁解解闷咯。

  又不是要死。

  阿镜停下脚步,拼命控制嘴角,让它们不要往下撇,尽量上扬,笑!但似乎徒劳无功。于是她不再努力,浑身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瞬间颓然蹲下来。

  巷子口寂静如死,只有一个老太太在翻炒着栗子。

  阿镜脸颊忽地一凉,像是一滴水落在上面,她手忙脚乱地擦着脸,生怕泪水被人看到。

  “糖炒栗子,送给姑娘尝尝吧,”老大娘递过来一油纸包,“下雨了,收摊了。”

  阿镜抬头看天,月亮被云缠绕着,透出氤氲的光辉,温柔圣洁。银色的雨点轻柔地砸下来,落到阿镜肩头,点出一个圆形的深痕。

  真的下雨了。

  “世上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江湖险恶,看破就好了,”老大娘以过来人的语气开导她,“不过是死了个情郎而已,‘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啊。”

继续阅读:金折雪之死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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踽踽长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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