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镜听了这话哭得更大声。
“好了好了!是她先要杀你,你不是有意要出手,我可以给你作证,”晋无意烦了,“等他们问起来的时候,我帮你解释。”
“可以吗?”阿镜说。
“相信我就是了,我肯定能解决,”晋无意小手摆了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姓甚名谁了吧?”
然而阿镜下一句话又让晋无意无语了。
“什么是姓?”阿镜抽噎着说。
“就是……”晋无意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于是她说,“就是你跟你爹共用的那个字。”
“我没有爹,也没有娘,师父叫我阿镜。”
晋无意悲从中来,上前拉住阿镜的手:“我也没有爹娘了,我娘早死了,我爹是被黑骨童子杀害的。”她似乎瞬间找到了同类,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居然还能有跟自己一样同病相怜的小妹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没有死,我就是没有父母,师父说的。”
“怎么可能!”晋无意明白了,“人都是有父母的,他们要么是不要你,把你扔了,要么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阿镜,你一定有爹有娘。”
“哦……”阿镜擦干净眼泪,她终于看清了这个女孩的样貌。
她穿着红衣绿裙,身披金帛,额头有花钿,是个小小的仙女模样。
阿镜的心脏猛地疼痛起来,全身的肌肉开始痉挛,她捂住心口倒下去,表情是异于常人的狰狞之色,像佛寺里被天王诛杀的妖魔。她的身体因痛苦而蜷缩成一小团,却不能有丝毫缓解的效果。在地上躺着、趴着、跪着,用脑袋撞击地面坚硬冰冷的大青砖也没有作用。
晋无意被吓得后退两步,却立刻捂住嘴巴。
黑暗中走出一个瘦高白净的黑衣男人,蹲下来恭恭敬敬地说:“郡主,这孩子是北海见素门送来的,云巨浮的徒弟。”
“云巨浮?他不是号称‘无所不医’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徒弟。他有没有说过这件事?”晋无意强压着恐惧,扑上去按住阿镜,用她对穴道一知半解的知识帮她点穴止痛。
“说过了。媲美‘大荒功’的恢复力和每次运转之后的心疾都是阿镜从胎里带来的毛病,算是天残地缺,”金尧臣说,“郡主可还有什么打算?”
阿镜小小的身躯侧躺在地上,像条被抛弃的小狗。晋无意看着她,稍稍迟疑了一下:“胎里带的?那不就是跟她爹娘有关?她爹娘是谁?”
“不知道。”
“找吧。找找她的爹娘,或许就能知道她这病是怎么回事。”
她看到阿镜的疼痛已经缓解了不少,主动对她伸出手:“我会帮你找到父母,作为交换,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
“我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府邸了,到时候接你过来一起玩!”晋无意说。
“嗯!”阿镜点头。
“我们住在一起,再养一只小猫。”
“小狗也好!”
“小狗也好,那就一只猫一条狗,”晋无意说,“后花园要一年四季都有花有树,我跟金大人说了,给我的搭一个漂漂亮亮的阁楼,像是在树上的一样,阁楼顶上开天窗,到了晚上咱们还能看星星。”
“嗯嗯。”
“好了,”晋无意拍拍马背,“行李都给你收拾好了,安心地去缺月山庄,那里有一座山那么大,你也会有自己的小狗小猫,有花园阁楼。不过为了照顾薛庄主的面子,没有人会知道是我帮你找到的他。”
阿镜点头应下:“我们还能再见面么?”
“当然,你是未来缺月山庄的大小姐,我是黄陇城的城主,我们当然会再见面。”
马车载着阿镜启程了。
陪伴阿镜一同上路的是一个老婢女,她是晋无意的父亲生前最信重的人,也是晋无意最信重的人。
阿镜满怀希冀。她跟晋无意交了朋友,不到一个月,晋无意就找到了她父母的消息。她的生父居然是大名鼎鼎的缺月山庄庄主,薛照神。
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薛照神的名字,因为他的剑术举世罕见。他曾经单枪匹马擒获大草原上鹰王帐的世子殿下,并抢回了自己年幼的妹妹。却又败在刀术奇绝的世子妃手中,成了人人交口称赞的君子。
哪怕朝廷也有很多人要给薛照神一个面子,因为他家有一件皇帝御赐的金锏。
太阳尚未升起,但天空的边缘已经露出一线明亮,温润的风吹来阵阵寒意,繁星渐渐暗淡了,阿镜细细数着,一点点地看太阳的光是如何将群星吞没的。
走的时候,晋无意说:“阿镜,我帮你找到了你的父亲,他姓薛,以后你的名字就是薛镜。”
然而,薛夫人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接待了她们,一句话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薛照神早就失踪了。”
老婢女问:“多久了?”
“少说也有半年多了,哼,说是他的种,谁能证明这小丫头的来历。”薛夫人说。
阿镜不敢说话,在空旷的正堂里,她把头垂得很低。
“野种,赶出去。”夫人说。
老婢女轻轻叹了口气:“我家主子早就知道定然不愿接受,因此特派奴婢带来一句话。”
“你说。”
“黑骨童子是从薛家出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吧。”
薛夫人精神一振:“她是黑骨童子的种?不对,年龄不对。”她盘算了半晌,忽然面色变得及其恶心,像是吞掉了一只苍蝇:“难道这个杂种是、是薛照神跟……跟她弄出来的?”
她迟迟不敢说那个人的名字,遮掩着嘴巴,好像马上就要吐出来:“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你的主子为什么对薛家的事这么了解?”
老婢女鄙夷道:“夫人容禀,如果您说的‘她’是游姑娘,那您大错特错了,游姑娘跟薛庄主是亲兄妹,夫家又位高权重,若是闹出这样不规矩的事,朝廷怎会善罢甘休。”
“你说得对,小游不会这样的,她是……是个好孩子。”薛夫人吐出一口气,可她仍不放心,她死死地盯着阿镜的脸,拼命想在她脸上找到任何属于某个女人的痕迹。
“所以您承认阿镜姑娘是薛家主的女儿了?”老婢女突然发难。
薛夫人怔愣:“我……我不知道。”
“敢问您娘家有没有同父异母的手足?”
“有。”
“您的父亲对他们如何呢?”
“看天资,看成就,我娘家怎样与你何干。”
“老奴多嘴了,养个这样的女孩儿对薛家并不吃亏,她连血玉昙花都没有,不会毁掉偌大的缺月山庄,若她日后成才,更能给薛家添上助力。”
薛夫人沉默许久,终于还是松口了:“好,这小女娃可以留下,但是若我查出来她并非薛照神的女儿,我也要把她赶出缺月山庄。”
“应该的。”老婢女说。
——
阿镜永远记得这一天。
她在薛家的日子本来过得不错,虽然没有小猫小狗,没有花园阁楼,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但也没有夜半惊醒的恐惧,没有毒虫,更不需要杀人。
阿镜已经很满足了。
不幸就是这个时候悄然出现的。
这一天,阿镜在缺月山庄人迹罕至的角落里遇到三个杀手的袭击,他们是不仅是杀手,更是臭名昭著的采花贼。
阿镜奋力反击,但她不敢让自己受任何皮肉伤,最终还是落入贼手。在即将被卖到花街柳巷的时候,薛文选来了。
薛文选是薛夫人的独生子,向来骄奢淫逸,但今天他居然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我是你的哥哥。”薛文选说。
阿镜认得他。
“哥哥既然救了你,你也得帮我一个忙吧?”
阿镜点了点头。
薛文选满意地笑了,他不太喜欢这个妹妹,但她总有个让他不得不喜欢的优点,听话。
阿镜没想到,薛文选要求她代表缺月山庄成为下一任黄陇城城主晋无意的家臣。
这真是太荒谬了,晋无意隐藏身份,秘密地把她送回缺月山庄,而薛家却要让她这个不受认可的“野孩子”重新成为郡主的家臣。
阿镜没法拒绝恩人的要求,她没别的可以报答薛文选的东西了,她求薛文选换一个要求,但薛文选坚持如此。
阿镜迟迟不敢同意,她只能装作病了、装成哑巴,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薛夫人还是把她打包送了回去。
一个月后,她再一次见到晋无意,晋无意好像成熟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她的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枯红,双目无神,墨缎般的头发也干枯毛糙。
崭新的郡主府邸已经建成,没有小猫小狗,没有花园和建在树上的小阁楼,只有一望无际的陇江日夜流淌。
江心那座楼离两岸都有二三十丈,如同监狱一般与世隔绝。楼阁共有三层,底下有铁汁浇筑的八条蟠龙立柱砸进江底,第一层只比江面高出二尺,四面透风,中间摆着各色鲜花盆景,第二三层才是真正的居所。
楼阁顶上嵌着一枚夜明珠,有人头大小,皓如圆月,辉光照耀着楼阁尖顶异常亮堂,是皇帝所赐。楼阁顶部都是琉璃瓦铺就,精巧雅致的屋脊兽在飞檐上栩栩如生,檐下垂着银丝灯笼。
这就是郡主府。
晋无意在门口冷冷地看着阿镜,阿镜很想上去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但听说郡主染上了火毒,必须一辈子留在这水汽充沛的地方才能抑制病症,她忽然十分伤心。
阿镜终于还是没敢上前。
“薛镜,好久不见,”晋无意主动上来拉住她的手,“现在只有你和我了。”
她的语气无比冰冷,似乎跟一个多月前那个活泼机灵的晋无意判若两人,阿镜想了想,说:“我不叫薛镜,郡主,你还是叫我阿镜吧。”
“缺月山庄送来的人,叫薛镜,”晋无意静静地想了想,恍然道,“你被他们骗了,他们从来都没有承认你的身份,呵。”
“我们有小狗小猫么?”阿镜明白她在说什么,可她下意识地想逃避。
“我们就是小狗小猫,”晋无意满怀怜爱地看着阿镜,牵着阿镜的手并肩走到露台上,面对这奔流不息的陇江,她轻声说,“我也被他们骗了,他们都说我得了火毒,我没有。他们说我父亲死于黑骨童子之手,可我后来知道不是,是剑圣杀了他。”
阿镜吃惊地望向她——城里人人知道,十方剑阁阁主在绞杀黑骨童子时倾尽全力,甚至断了一条胳膊,虽然后来又接上了。
可他是个英雄,活着的英雄。
“我知道你会变强,比所有人都强,你愿不愿意帮我?”晋无意小声在她耳边说。
阿镜听得出她的声音在颤抖。
阿镜点头,想了想,又重重点了两下。
“很好。姓薛的不要你,我要你,”晋无意大袖一挥,睥睨天下的眼神看着滔滔江水,“我会继续帮你寻找薛家主,直到治好你的心疾为止。但是我要为你重新取一个名字,薛这个姓氏不要也罢。
“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目之所及,则江海最大。逝者如斯,千秋万岁而未曾绝也。从今天开始你便姓海,海如镜。
“有朝一日,你要助我除掉剑圣,夺回黄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