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凝视着彼此。
谁能想到,造成这个后果的原因是他们谁都不愿意睡在地上。
“这是我的床。”阿镜赌气似的说。
“我出的钱。”金折雪说。
好在这张床又大又宽敞,足以令两个人和衣而卧。
“害怕么?”金折雪问。
阿镜依偎在他怀中,她现在相信金折雪真的没喝醉,可她感觉自己一定喝醉了,否则怎么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事情。
“不,”她说,“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金折雪又笑了。他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发出各种各样的笑,现在他或许是觉得阿镜在逞强,也可能只是觉得她可爱。
“你笑什么?”她第一次问出这种问题。
“没什么,”金折雪的笑容转眼间成了忧虑,“我在想你以后会不会依旧这么莽撞。”
“这可说不准。”阿镜搪塞道,她心知自己的行动多半走在脑子前面,不敢在这事上打包票。
“那以后遇到什么事,多想我几遍总是可以的吧?”金折雪道,“先前你眼里只有郡主,往后可再也不能了,你二人虽是朝夕相处十多年,可她行事诡谲,纵容你这般行事,未必是好。”
“嗯。”阿镜含糊应下。
金折雪在她脸颊轻轻一吻:“天色很晚了,我们休息吧。”
他推开阿镜,起身要去吹灯,忽而想起来了一件事:“那天郡主托我带给你一封信,差点忘了,明天我给你。”
旖旎的氛围仿佛瞬间消失了,阿镜霍地坐直身子,脆声道:“不行,现在就给我。”烛火照映下,她那一双杏仁眼又大又亮,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眼神。
“可是,太晚了。”他的声音是软的,好像在哀求什么。
“我要看……”她说。
“好吧,”金折雪不情不愿地摸着口袋,那封信已经皱巴巴的了,“你将她看得这么重,永远都这么听她的话。如果有一天她让你杀了我,你也会下手吧?”
阿镜一目十行地读信,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低声发出短促的鼻音。
“嗯……也许吧。”
“你不会的。”
见他笑着凑近了,阿镜慌乱地遮掩信笺,强装淡定地反问:“你有没有看过这封信。”
“没有,”金折雪跟她对望,现在他们的距离只隔着这张信纸,“为什么这么听她的话。”
阿镜小心翼翼地折叠收起,确保上面的字迹不会被他看到。
为什么听郡主的话?
因为她是郡主的家臣?因为她们是朋友?
都是,也都不是。
她听郡主的话,只因为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约定。
阿镜第一次见郡主的时候,才五岁。
————————————
那时城里毒虫肆虐,到处都是奔波忙碌的江湖人,她被师父送到一个又大又好玩的地方。师父说她会跟许多小孩子聚在一起过着故事里神仙才能有的生活,
这是一个游戏,她要做的就是绝不能受伤流血,即便受伤也不能被人发现她身上的秘密。
阿镜答应得很开心。
很久之后阿镜才知道他们在给仙居郡主挑选家臣,每个孩子都代表着黄陇城里一方江湖势力。
她在旁人眼里是五个字——“北海见素门。”
世上有很多名菜是从原料开始准备的,不是选择,而是选育。找出上上等的幼崽,从小它们吃的就是芬芳馥郁的香料,这样它们长大之后肉质本身就会透出长久浸润的香气,不用复杂的烹饪手段就可以制作出风味绝佳的美食。
人也是这样。
他们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让孩子们放下戒备心、爱上这里的一切,然后在孩子们沉浸于美梦中的时候,悄悄洗净了屠刀。
五岁的阿镜时刻记得那是个游戏,为了保护自己不被伤害,她在领子里藏了一只警惕的鸣虫,只要有活物突然靠近,它就会发出振翅的脆响。
那夜她被急如琴弦的虫鸣声惊醒,只见一轮圆月当空,照耀着看不清数目的毒虫,它们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缓缓地蔓延到床上,有几只甚至尝试着钻进孩子们幼小的耳朵里。
“快醒醒!快醒醒!!”阿镜拳打脚踢地把人挨个吵起来。
同伴被强行叫醒都是愤怒地想掐死她,但他们看清周围一切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尖叫。尖叫声此起彼伏,很快他们又镇定下来。
他们虽然年纪小,却都是从各个门派出来的内门弟子,长久以来耳濡目染接收到的教育逼迫他们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杀光它们!
阿镜为了不受伤,一直躲在一个身形瘦高的哥哥后面。他叫诗云,已经七八岁了,天一阁出来的人最擅长排兵布阵,诗云熟练地点人:“所有人集中起来不许分散,年纪大的在外围,小的去里面。商谷门精通毒药、剑阁经验多,你们先上,烈火堂的炸药省着点用,万一后面还有大的咱们得留着。青冥派,你们的七星龙渊不能再留了,该用就用。花月夜,你们两个探查人不行,探个虫子应该没问题吧?快去。鹿门,别躲,到我这里来,等花月夜回来还得你跟我一起算算。见素门?”
阿镜应声:“嗯?”
“怎么这么小?”诗云嫌弃地眯了眯眼,“算了,指望不上。所有人听清楚了,我们所要做的主要是坚持,等到大人们回来就好了。”
“如果他们不回来呢?”商谷门那个花白头发的孩子问。
“不会来说明黄陇城没了,懂吗?”
他们当中最大的只有十岁,最小的就是阿镜。本来很多孩子是不懂的,但后来他们懂了,而且懂了一个更明显的道理——如果一件事来得莫名其妙,而又来势汹汹,说明背后定然有人在操控一切。
只有人才知道怎么最大限度地折磨人。
可惜那时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
孩子们阻挡虫潮的态度无比认真,他们在交战开始的初期表现出了惊人的力量,甚至不亚于一队成年人。七星龙渊不断旋舞,虽是仿制品,却也有神兵一半的锋锐,剑阁随时补刀,灰绿色的甲壳在他们脚下不断堆积,但虫子仿佛是源源不断的。
月亮逐渐偏离天空正中央,它慢慢地挪动脚步,孩子们很快就累了,特别是当火药用得只剩一颗的时候,他们只能用并不算充沛的体力去抵御看不到边界的虫潮。
他们还太小太小,根本没有夜间长时间作战的经验。
“可能,”诗云迟疑着,“我做错了,我们不应该死守在这里的,我们应该出去找他们。”
他额头上流淌着汗水,布置的防线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那两个孩子也没有探查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一切都看不到希望。
然而这句话却是他今晚犯的第二个错误。本就紧张的孩子听到主心骨的自我质疑,防线溃败只在刹那间!
虫潮终于如愿以偿。
阿镜惊慌地看着自己稚嫩的皮肤被毒蝎划破,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不受控制的“大荒功”、不能被人发现她伤口快速愈合的秘密。
这场游戏她一定会输。
不,阿镜忍不住想,只要伤在外面,死在外面,不要被同伴看见,她就还没输!
她狂奔出去,任由诗云怎么气急败坏地怒吼也不听。
置身于无人的虫潮中,阿镜遍体鳞伤,她似乎感觉到了死亡,却由衷地开心,甚至听到了铮铮琴声。
“噫,这孩子的伤口怎么没了?”一个猎奇的声音响起。
像一张催命符!
“长生之体,幻水神宫的妖邪崽子怎么混进来的,”那个声音冷了下来,“金大人,斩草要除根啊。
“抹杀她。”
阿镜猝然转身,赤手空拳面对汹涌的虫潮,逆流而上。风虎心相的内功初具雏形,幼虎也有猛虎那般王者威势。
那天是她第一次杀人。
女人看见她一拳一脚冲破虫潮攻向自己的时候,满眼都是厌恶。她满不在乎地对着阿镜使出了毕生最纯熟的招数,用五十年的拳脚对付五年的拳脚,她疏忽了。
阿镜却对着她的脖颈抹出了一柄藏于袖中的利刃。
一刀!
极准、极快的一刀!
殷红的血洒在虫潮上,那女人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她已说不出话,可阿镜知道她很想问自己一些问题。阿镜不知道她要问什么,只知道自己的游戏还在继续,她的秘密还没有人知道。
“我的老天爷,”小女孩大呼小叫地出现了,“你杀人了!”
她像是突然跑出来的,见阿镜木呆呆地没有反应,她又说:“你杀人了杀人啦杀人嘞,你不害怕吗?”
阿镜想了想她的话,突然反应过来,然后她吓傻了。
她居然杀了人。
人,不是鸡,不是猪,不是狗,更不是猫,而是自己的同类,跟自己一样会吃饭、习武、说话、可以成为朋友的同类,人。
地上躺着的那个大娘,她的年纪似乎比师父还要大,已经在世上存活了许多年头,却在刚刚被自己扼杀了生命。
她不仅输了游戏,还犯了好大的错误,不知道师父会怎么罚她。
“第一次见杀人都这样的,没关系啦,”小姑娘颇有经验地拍拍阿镜的肩膀,“我是新来的,姓晋,晋无意,你贵姓?”
阿镜自顾自地抽噎,很快转成大哭,并没有听到她的话,任凭晋无意怎么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她都毫不理会。
直到晋无意忍无可忍,晃着她的肩膀大声命令:“听我的!哭什么!你不过是杀了个人而已,以后我们要杀的人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