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黑骨童子的邪种,当然凡事都靠鲜血解决,我们平常习武之人,哪来这么多鲜血来伺候玄鱼?”沈绥兴不满地拍着栅栏,哐哐直响,他道,“这东西可是玄铁打造的,且不知玄鱼能不能咬开,纵使真能咬开,又要咬多久,你一点考量也没有,只会在这里满嘴胡话。”
“沈老道,嘴里给我放尊重些,你怎的知道我什么都没想?”阿镜不甘示弱,“你随便冤枉人就很聪明了么。”
“你想了,那你倒是讲讲。”沈绥兴说。
阿镜偏偏不理他,转到左边问金折雪:“师兄,你来这里也有几日了,白承墨那厮多久来送一次饭?”
“哎你这丫头怎么又不说话了!”沈绥兴兀自跳脚。
金折雪没忍住噗地轻笑了一下,迅速收回,他道:“白承墨,他从来不过来,大概是不愿见我吧。早上没有饭,中午和夜里是有的,不过也都是些残羹冷炙……嗐,有白饭果腹就不错了,哪里还敢奢求其他的呢。”
“很好,”阿镜咬着唇,倏然松开:“到时候我们把血和到饭里,涂在柱子上引玄鱼上钩,这东西鼻子灵,肯定能勾上来。”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沈绥兴如醍醐灌顶,叹道,“可这玄鱼凶悍,咱们如何能驯服?”
阿镜对他说话便没什么好声气:“你一个堂堂十方剑阁的舵主,连畜牲都打不过么?”
“老夫体力不支,眼下恐怕不宜动武。”沈绥兴尴尬地说。
这也是事实,他跟牧小环对拼内力就已经元气大伤,更何况后面又遭白承墨生擒,这才过去不到一天,当然还没有恢复。
“那就等,等我们所有人恢复全力,”阿镜有条不紊地说,“至于玄鱼能不能咬开玄铁,让我一试便知。”
“怎么试?”沈绥兴问。
莲花锤落入掌心,阿镜扣住锤柄处的凸起,轻轻用巧劲扳动机关,抽出一柄小匕首。
“这也是玄铁的。”阿镜随手耍了两个刀花,随即用刀柄磕了磕面前的铁栅栏。
“你要干什么?”左边的金折雪忽然紧张起来,他知道这个女孩在做事的时候总是胆大包天,一颗心悬了起来。
呛啷啷的声音在周围久久回荡,声音清越绵长。
她划破手背,抹了满手鲜血蹭在匕首两面,然后蹲下身子,手持匕首探出铁笼,在水面上缓缓地划着圆圈。
金折雪直勾勾地看着那边,虽然他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可如果忽略阴森的环境和这诡异的玄铁牢笼,阿镜这样的娇美少女撩个水花什么的当然是极美的景象,他心里或许还有几分旖旎,但现在显然不是该旖旎的时候。
血气随着波纹渐渐散进水中,隐约间似有一条龙在水下盘桓。
“小心一些。”
金折雪话音刚落,巨大的黑影浮出水面,即便他们离阿镜有一丈多远,都能从震荡的水纹中感受到那个庞然大物的威力。
阿镜闪电般地缩回手,只差一瞬她的手就要被玄鱼吞下去了。刀柄空落落地留在她手上,那锋锐的刀头已在它口中化为渣滓。阿镜随手把刀柄抛进水中,双手拧尽衣服上溅落的水渍。
“都看见了吧?”她撩起湿头发,勉强用平静的声音说。
其实他们什么都没看见,但本能地感觉到“这事儿成了”,同时又难以平复内心的忐忑。
“海如镜,你真是个疯子,以后哪个男人敢娶你?”沈绥兴皱着眉头出口教训。
阿镜出口便带着刺:“关你什么事,又不用你娶,一把年纪了看不明白这个,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比你晚死几十年呢!你有闲心不如管管自己家里人,弟弟拈花惹草惹得牧小环杀上门来,白白送了性命;侄子也管不好,整日往风暖月影阁里跑,以后还不知道惹什么祸根。”
沈绥兴不吭声了。
事已至此,众人别无他法,只能依计行事。三个人各自盘膝运气,这其中以沈绥兴那老贼受伤最重,金折雪先前有伤,这几天过去早已好了七七八八。
至于阿镜,且不说她本身恢复力就异于常人,就连原本禁锢于经脉中的那股子邪火内力都被白承墨尽数吸收了去,两人当时经脉互通,练气好不顺畅,此刻精神正是全盛之时。
到了夜间,计伶果然进来送了吃食,看见阿镜也在笼中,自是好一番冷嘲热讽。她提灯进来,阿镜才顺着一点游动的烛光看见周围的情形——三座水牢建在一个巨型的水池中央,水池约莫有个十几亩地那么大,最边缘有出去的通路,窄窄长长,像是绑衣服的腰带。
沈绥兴那伤要两天才能好,众人便商量着将第二天第三天的干粮都留下,有备无患。
沈绥兴的岁数大了,年老体弱,夜里早早地打起了鼾。阿镜对环境向来是能凑合便凑合,没有半分苛求之处,因此也乐得自在。
金折雪反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阿镜不曾料到,月上中天时,竟从顶上倾泻下来了一束月光,粗细如杯口一般,静静地打在水面上,照亮了眼前的一片圆形。
阿镜在逼仄的牢笼中,感觉像是锁在棺材里。她也不知自己应该做什么,要不要睡下,似乎只能呆呆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声。
但是从前似乎有无数日子都是这样过来的,跟晋无意一起。
在日夜奔流的陇江上,在牢笼般的铁角楼里。
万籁俱寂,如同死了一样。
那时阿镜跟晋无意同塌而眠,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只是那里的水下没有嗜血的玄鱼,也没有无尽的黑暗。
阿镜看着那片月光回过神来,周围只有沈绥兴高低错落的鼾声和金折雪偶尔翻身发出的细小声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地听左边传来温和的声音。
“你睡着了么?”金折雪问。
“没有。”阿镜本能地接下去,“要聊聊?”
金折雪靠着栏杆懒懒地坐着,看着阿镜:“你真的要带沈绥兴一起走?”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金折雪道,“他跟你在黄陇城时常有冲突,过几日待我们一同出去,他回到十方剑阁对你恐怕又是一个麻烦。”
“他知道我做事的风格,多半不会这么做,”阿镜缓缓说道,“我已经答应要带他一起走,就必定不会舍下他。”
金折雪冷笑一声:“阿镜大侠,一诺千金啊。”
“不要这样说。”阿镜忽地被刺痛了。
“怎么,你不是这样?”
阿镜的衣角在她手中揉成一团,此时她松开了,皱巴巴的,她说话时心里也是虚的:“不是,我做过错事。”
“什么错事?”
“你死的那天晚上,剑阁的人来找我。我把他们都杀了……我不该这么做的。”
左边沉默了半晌,又道:“那又怎样?”
“我不该杀害无辜之人。”
“是他们先来找死,你何罪之有?”
“我怎么会无罪,我若不杀,他们就不会死。”
“你不杀他们,就会被杀,”金折雪忽地烦躁起来,“这点道理你还不明白么,当侠客当多了,连怎么活得舒服都不知道?”
阿镜紧闭着嘴。
她还记得自她跟随郡主之后,师父每隔几个月就会来看看她。师父个子不高,有些胖乎,皮肤黝黑,是个看上去有点憨厚的汉子,看过来的眼神里写满了全心全意为你好的笑意。师父除了轻功之外几乎不会武功,也常说“习武只为强身健体,杀人是最可恨的。”阿镜深以为然。
师父又说:“别的武人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一点规矩都没有,阿镜肯定不会这样,对吧。”阿镜说对。
后来她在郡主麾下逐渐做了一些从未做过的事,杀人也逐渐成了一件家常便饭的事。对此,师父又说:“郡主不一样,你是她的家臣,她让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这一生只需跟着郡主便会平平安安,千万独自一人跑得远了。”
如今时过境迁,她也有一两年没见过师父了,这几句话却像是刀子刻进阿镜心上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
“冤冤相报总归都没有尽头,师父说杀人不好,他没告诉过你么?”阿镜问。
“哦,那个啊……”金折雪挠了挠头发,“大概说过吧,不过我要是全听他的,那得是什么怂样啊,估计连皇宫都不敢出了。”
阿镜无声地笑了笑。
金折雪又道:“所以你来九兑林就是为了躲剑阁的追杀?沈绥兴知道这些事么?”
“瞧他的反应大略是不知道的,”阿镜信口胡说,“我来这里也不全是为了躲避追杀……奉郡主之命,我还要找一个人。”
“找谁?”
“这是秘密,我能不告诉你。”
“连我都不能告诉么?”
阿镜叹了一口气:“师兄,我在郡主手下办事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一定不能说,我心里有数。”
“好。”
眼前那片圆形的月光忽地消失了,让她不寒而栗。她的心口莫名疼了起来。
“今天是不是月蚀日!”阿镜慌忙问。
金折雪掐算了一下:“好像是。”
话音刚落,耳畔传来阿镜痛彻心扉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