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镜一个人站在阳光下,两臂伸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大束月季花。盛放的黄月季边缘有些打卷了,跟骄阳一般,映着她通红的小脸。
“那小孩是谁?”薛文选站在廊下看她的背影。他摇着一柄折扇,他还不到七岁,但自觉应该是个男人了,便常做些成熟的打扮。
“似乎……似乎应该是您的妹妹。”老仆弯着腰低声对哒。
薛文选挑了挑眉,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他的庄主老爹虽然从来不在家,但是男人嘛,在外面搞出一两个野种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不是男孩。
“这么矮。”薛文选说。
“表哥,这是你亲妹妹吗?”小女孩从屋里探头出来,她的身体娇小而柔软,更有一头柔顺的长发,挽成灵蛇髻,头顶簪着珍珠海贝制成的插梳。
“不认得,大概不是吧,”薛文选招招手,“阿螭,你去看看她长得好不好看。”
端木螭跑到阿镜面前,绕着她走了两圈,又回到薛文选身边:“不如我好看,哼,她的衣服又丑又旧。”
“真的么?”薛文选扬起眉毛:“那扒掉吧,穿着也丢我们缺月山庄的脸。”
阿镜在跑。
外衫已经丢了,腰带也散开着,即便今天太阳很大,胸口只有一件单薄的小衣还是很冷。她的头发也乱糟糟的,刚才她一直想对端木螭动手,却再三犹豫——如果动手,她就做不成薛家的女儿了。
这位表小姐是如此美貌高贵,而阿镜知道自己是不配跟她相提并论的。
阿镜一路跑到正堂的薛夫人面前,双手已经精疲力竭,一个没拿稳,鲜花就跌落在石板上:“一个时辰,抱完了。”
她的胳膊已经僵住了,双手被刺扎得渗出了血丝,但那些伤口都在飞速愈合中。
“做了错事就要受惩罚,懂了么,”薛夫人厌恶地看着她:“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哪有半分薛家人的典雅之气。”
当夜是月蚀日,一如今日。
阿镜发疯一样将牢笼撞得发出一声声巨响,她不是普通的娇弱女子,这样猛烈的撞击之后,即便是玄铁质地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凹陷。沈绥兴睡觉不算很沉,比雷声还大的撞击声早就把他吵醒了。
“她这是什么回事?”沈绥兴气都喘不匀了。
“我也不知道!”金折雪说,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犯病了吧?”
“你是她师兄你不知道!?”沈绥兴说。
阿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额角的血管腾腾直跳,心口好像要炸开。她能听到鲜血在身体内奔流的汩汩声响,感受到心口传来的绞痛,仿佛有一只大手死命地挤压她娇弱的心脏。不对,那处心脏并不是娇弱的,它炽热而坚硬,每一次搏动都打死来全身的剧痛。从心口,到指尖,她的眼睛紧紧闭着,除了痛之外感觉不到其他的任何事。猛烈的撞击让她脑袋和肩背出现了多处伤痕,额头和发间早就湿透了,血和汗糊在一起,把衣服粘成一团。
“阿镜,阿镜别撞了!”金折雪喊着。
然而她已经陷入癫狂之中,对外界的任何声音都充耳不闻。
她张开的嘴中模糊不清地喊着几个字,像是囚笼中孤兽临死前的挣扎。金折雪细细分辨,却没有结果。
“她说什么?”金折雪对着沈绥兴喊。
沈绥兴坐在地上岿然不动,然而双手却紧张地搓来搓去,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地辨别,道:“好像是……薛照神。”
“缺月山庄那个庄主,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你还是不是她亲师兄!薛照神那是她亲爹,她是缺月山庄的大小姐,”沈绥兴骂骂咧咧的,“不然你以为老子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敢跟她动真家伙?她是挺强的,我现在是想动动不了了,可要是三五年前,我带着几十个兄弟也能打得她找不着北。”
他说话的声音瑟瑟发抖,因为他看见那条硕大无比的玄鱼浮出水面,隔着铁栅栏对阿镜张开血盆大口,以自己的悲鸣与阿镜的吼叫唱和着。
金折雪使出壁虎游墙之术,攀着玄铁栏杆到牢笼顶部之后,双手在墙上四角各拍了一下,奇怪的是他拍墙发出的竟然是铁声。
阿镜的声音中不自觉地带了丹田之力,震得人耳膜发疼,脑袋也一阵阵地眩晕。沈绥兴还没反应过来:“你小子这是在干什么呢?”
“关于阿镜的事,我有很多都不清楚,因为我不是金折雪。”白承墨落回地面,四壁栅栏慢慢开启了,他踏足踩在玄鱼背上,到了阿镜眼前。
近距离看着这个疯魔的少女,他觉得血都凉了,心中似乎在隐隐作痛,眉头不自觉地皱紧。
他终于听清了阿镜的话语。
她说:“杀了薛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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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小环盘腿坐在地上,拨弄着怀中的琵琶。这把琵琶有些年头了,换过其次琴弦,又补了漆,可木材已经显出老态,悄悄生出了裂痕。一束雪白的发梢垂落在她肩头,那是她自己半挽的长发。
她低着头,看白发,看琵琶,却不敢直视白承墨。
白承墨假扮金折雪跟阿镜一起进水牢完全是计划外的事,对此他的言辞是想看看阿镜怎么冲出水牢,更想知道她进九兑林的原因。
牧小环难得的沉默了,她能看出白承墨眼神中深藏的苦痛,不免有些担心少主会不会喜欢上这个无常的女孩。
“为什么这么护着海如镜,”牧小环斟酌着问,“在与己无关的事上费这么多心思,可不太像你做事的风格。”
“很多么?”白承墨背靠着门站着,“她是黑骨童子遗落的一支血脉,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她从何而来,但是我们既然要找黑骨童子,就不能放过任何线索。”
“只是当个线索?”牧小环饶有兴趣地问。
白承墨神色僵硬地上下转动眼球,不知该往哪里看:“师父大限将至,若是没有黑骨童子和血玉昙花,或许海如镜也能派上用场。”
牧小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他憋不住了主动交代:“牧婆婆,我真的没动什么别样的心思。把她从狱中提出来也是我自作主张,您没瞧见她碰头打滚的可怜样子,简直没有什么人样,我不可能视而不见。”
“我听计伶说她还在骂人。”
“不是骂人,她说要杀了薛照神,”白承墨顿了顿,据实相告,“缺月山庄的庄主薛照神,是她的亲爹。”
“她是薛照神的女儿,”牧小环眉头一跳,“难怪。”
“难怪什么?”白承墨问。
“没什么。即使是从没见过、无处找寻的父亲,也会给孩子留下一辈子的阴影,”牧小环纤长的十指弹了两下琵琶,发出清脆的曲响。
“阿镜是不是黑骨童子跟薛照神的女儿?”
“应该不是,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喜欢任何人,能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必须得是最好的,薛照神论武功、容貌、人品,样样都十分一般。”
“黑骨童子她……”
“唯一跟她有过肌肤之亲的或许只有剑圣,李秋霜。”
“那不是谣传么?”
“叛出幻水神宫后,黑骨童子独自一人纵横江湖几十年,我也对她的这段经历知之甚少,只是从往日的了解来看,她跟李秋霜应该是真的,”牧小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到那天在计白庄门前阿镜跟她和沈绥兴的一番“哑谜”,她抿唇一笑:“说起来,我们这次来黄陇城还有一件事要办,你可千万别忘了。”
“知道,不就是杀王相么,你们查到他的藏身之处了?”
门外房檐上忽地传出一声瓦片的脆响。
牧小环跟白承墨对视一下:“去看看。”
“好。”白承墨转身推门,抬头望去,正瞧见阿镜趴在房顶,她面色苍白,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神采,此时无意识地微微睁大了双眼。
白承墨冲她笑了笑,转头回屋,道:“没什么,是个林子里的鸟儿,还挺大的,不知道带不带毒。”
房门合紧,阿镜舒了一口气,轻轻把腰际的凤纹刀归入鞘中。
王相。
阿镜默念这个名字。
屋内又传出了牧小环的声音:“的确找到了,他就在晋武和李秋霜建的那座‘玄光之日’里面。”
“玄光之日?”白承墨疑问。
“你不知道么,”牧小环有些嫌弃,“当年九兑林被毒瘴包裹起来的时候,老城主和李秋霜怕这里太暗,无知之人分不清晨昏与时节,合力在林子深处修建了‘玄光之日’,每天正午时分,那里就会有一束强光从天而降,就在正西边。”
阿镜紧紧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再坚持一下,不要发抖,更不要尖叫。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谁能想到“九兑深林,葬于玄光”是这么个意思!她忍不住想问问晋无意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要找的人叫王相,他就住在每天亮堂堂的那个叫“玄光之日”的地方。
阿镜心情激动,眼前蓦地一阵发黑,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好吧,她不得不承认,这具身体刚过了月蚀日,正是娇弱无比的时候。
可是她必须立刻启程,去找到王相,在白承墨杀了他之前。
“海如镜,你听够了没有,”牧小环忽然说,“既然听到了,就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