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了吗？”戚夫人右手提一壶醒酒汤，左手端着碗。昏暗的烛光下，她像个慈祥的长辈。
她看着的人，正是燕少游。
“大概醒了，谢谢薛姨。”他客气地说。然后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屋内情形，可屋内陈设平平，他只注意到徐镇刑抱着长剑倚在门口，像一尊凶神恶煞的门神。
戚夫人若有所觉：“你知道我是谁？”
燕少游警惕地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喝醉，为什么会出现在戚夫人的房间，为什么被灌醒酒汤。
戚夫人苦笑着：“可你叫得一点都不错，我的确是你的薛姨，我和你父母都是故交了。”
她居然承认了？
燕少游想了想，大着胆子说：“古莽青鹰本是一对弯刀，薛姨为什么要把它留给王相？”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戚夫人瞟了徐镇刑一眼，后者会意，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老一少，四目相对。
“当然不知道。”燕少游道。
然而下一句话，他就惊呆了。
戚夫人道：“我是你母亲最好的朋友，可我也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
“你做了什么？”燕少游问。
接下来，他听到了一个意外却又很常见的故事，关于年少时的鹰王和一大一小两个姑娘。
初出茅庐的薛游只有十六岁，她刚在缺月山庄家族大比中拔得头筹，成了下一代御赐金锏的掌控者。不过为了便宜行事，她出来没带这个招人眼球的东西。
在客栈吃着饭呢，店小二端了两盘凉菜上来说，“瞧着姑娘是新客，这是我们掌柜的送您的”。
薛游从不拒绝别人的好意，吃了没几口，一个身材瘦小形容猥琐的鼠辈疾步冲过来拍桌子瞪眼，说那菜是他的，店里人多他要拼桌，怎么让个小姑娘吃了。
头次闯荡江湖，薛游没见过地面上这样无赖的小手段，僵着一张脸说自己赔得起。
谁知那鼠辈蹬鼻子上脸，将两道凉菜吹得天花乱坠，一会儿说是霍去病河西受降时带回来的佳肴，一会儿说是大唐膳祖亲手改良的方子，用的是张骞引进的胡麻油，拌的是陆逊种的豆菘菜，直要她赔黄金千两，若是拿不出来，陪一夜春宵也行。
薛游让他说得直犯恶心，利剑在手将要出鞘，却发现自己的饭食里早让人下了药。这暗亏不吃不行了，忽有一对男女分从两侧拍案而起，都是看不过去的江湖人，愿意在此时打抱不平、出手相助。
男的身量挺拔、一身北方域外装束，一看便是个蛮子，使一对弯刀。女的眉眼飞扬，一双有力的长腿，使两柄直刀，一长一短。两人的兵刃都不算常见。
这二人彼此也不认得，但经此一事，他们三人便成了最好的朋友，几年内并肩行走江湖，走遍了中原大好河山。
那时候没有人能预见蛮子会回北方继承王位，长腿的姑娘千里奔袭一口气挑翻了他的大帐，年龄最小的妹妹金盆洗手把江湖事留在西南，独自远嫁京城。
小姑娘仿佛都很容易喜欢上比自己年长很多的异性，他们外表看上去还算年轻健壮、谈吐之间显示出丰富的阅历和处事经验、又有着同龄人很难比拟的财力，这一切构成了他们独特的魅力。但很少有小姑娘明白，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东西每个人都会有。
十六岁的薛游就这样喜欢上了少年时的鹰王，但鹰王显然对陈青衣更感兴趣。
虽然分送了一人一柄宝刀，但鹰王心里的称从来没有端平过，“我一直拿你当妹妹”这句烂俗的话千百年来屡试不爽。
原本分道扬镳就该是最终结局，可薛游做梦也没想到，她嫁到戚家的第三年，中原王朝与北部蛮人正式决裂，战事一触即发，她却在此刻再次见到了陈青衣。
彼时陈青衣怀胎八月，拖着笨重的身子试图在京城投靠亲妹，只是来的不巧了，妹妹去外地探亲，做将军的妹夫又被请进宫里商议战事，无论如何她们姐妹都是不能见面的。
陈青衣在客栈歇脚，偶遇薛游，薛游再三请她到自己府上住两天，但被拒绝。无奈之下，薛游只能回府收拾一些女人用的东西，隔三差五给她送过去。
那日客栈不知为何走了水，刚刚诞下孩子的陈青衣命丧黄泉。
“如果我那天去看看她，她应该不会死，”戚夫人道，“我对不起她。”
燕少游安慰道：“这事姨母曾经跟我说过，天意如此，怨不得别人。”
“幸而你还活着，他们知道你姨母是将军夫人，便将你送了过去，”戚夫人揩了揩眼泪，“我夫君没过多久生了一场疾病，一家子陪他在外面寻医问药，病情反反复复，即便好了也常有复发，竟也十多年没回京城。我跟你姨母本就不算好友，这下子断了音讯，自然也不知道你流落到哪里去了。”
“孩儿在江南随着义父，每日读书习武，修养身心。”燕少游说着客套话。
他想不到戚夫人居然还暗恋过自己亲爹……平心而论这位夫人即便现在三四十岁了，容貌仍是不凡，就连许多年轻貌美的小姑娘都比不得她的风致，而自己的亲娘也是个出名的美人，那么老爹年轻的时候得好看到什么程度？
燕少游一不留神，将这句疑问脱口而出。
谁知，戚夫人不屑地笑了笑：“他身形不错，不过相貌嘛，也就是中人之姿，说不上有多好看，眼睛不算大，鼻子也不算高。”
“那你们一个两个的还喜欢他？”
“主要是他为人清正。你瞧，我那时候给他甜言蜜语地说了一筐话，结果他当天就把我拒绝了。”
“这很冷静啊！”
“但你后来可有在江湖上听到我的半句闲言碎语？”
燕少游仔细想了想：“的确没有。”
“就是这样了，”戚夫人说，“缺月山庄虽然是个江湖门派，却跟皇家关系甚密，我是薛家唯一的小姐，身份自是比别人尊贵。凭我那样大胆的做派，如果碰上的是其他男人，恐怕早就被人当做酒后谈资，吹得全天下都知道。而且他一个鹰王，与朝廷议事时，完全可以借此打中原朝廷的脸，就算得不到利益，也能让陛下恶心一个月。”
“但这件事在他那里结束了，如果你不告诉我，它就是永远的秘密，”燕少游悟了，“他保全了你，也保全了薛家。”
“不错，我会一辈子感激他，”戚夫人道，“这也是我找你过来的原因。”
“什么？”
“我已经亏欠了你的母亲，现在不能再亏欠你。你既然叫我一声姨母，我今天就充一次长辈，拿出你的破蝶刀，”戚夫人站了起来，“你亲姨母武功稀松平常，不过你天资聪颖，这么多年练成这样实属不易，我也爱才，当年与你亲娘相处时，常常跟她交手，因此她的破蝶刀我不说熟稔于心，也记了个七七八八吧，今天咱们两个打一打，我帮你将没练好的地方好生改过来。”
“真的？”
“当然，你以为我跟你说这么长时间是在开玩笑？”戚夫人感觉他像是傻了，“那天让我徒儿跟你对招，目的就是看看你的底子如何。”
燕少游大喜过望：“谢谢薛姨。”
他低头刚要拔刀，忽然后心如针刺般一凉，顿时汗毛直立，身体僵硬不能动。
戚夫人已经把剑尖抵在他的后心。
“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她说，“讨教可以行礼，但杀人不用，杀人越不起眼越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们麒麟阁当初正面截杀海如镜，本来就是个错误，知道了吗？”
“知道了。”燕少游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话音未落，背后的剑已被收了起来。
“再来。”她说。
燕少游双刀齐出！眼前倏地出现了一瓶辣椒油，那是戚夫人抛出来的，燕少游只怕辣到眼睛被迫调转身子，短刀向后拉出一道圆润的银色长弧。
“一切周围的东西都可以成为你的武器，不一定只有刀。”戚夫人说。
然而长刀挽了个花，反手从他肋下猛然刺出！
“知道。”他说。
戚夫人长剑不断扫他双脚，两方兵刃让人眼花缭乱，红色的痕迹已经渐渐显现在燕少游小腿侧。
“底盘不错，但刀术还太死板，有形无神，这个改起来简单，只需要每日勤加苦练，一年便可有所成果。”
燕少游向后一挺，两刀如陀螺一般，反身削向戚夫人后背，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
“招数不错，但太慢了，刚才你变招的时候，如果我出手……”
戚夫人的剑快得简直看不清，燕少游根本无法出招，只能仓促格挡，他的呼吸愈发急促，招数也越来越凌乱。
那句话没有说完，但燕少游一定读懂了她的意思——如果她出手，自己已经死了。
但戚夫人的剑好像还能更快，燕少游已经看到了一朵盛放的银色千瓣菊花，每一剑都诡异且连贯，她的身法稳如谪仙。
“没有天赋的人强行习武也只能强身健体，”她说，“你不一样，不要浪费你的根骨，破蝶刀的秘诀你姨母一辈子都学不会。”
燕少游的手腕、腰腹甚至脖颈都显出了殷红的剑痕，那是他无数次扣响的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