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莽刀,北方域外的一柄骨刀,通体纯白,宛如新月。
十多年前,戚夫人北上嫁到京城之前,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封剑之战将这柄古莽刀输给了王相。
据说这柄刀中隐藏着北部鹰王家族最英武、最强横的刀术秘密。
戚夫人觉得是扯淡。
“他当时说,研究此刀十年,必要参透其中暗藏的鹰王刀术秘密。而我既然要嫁到戚家,注定了后半辈子没法再舞刀弄枪,更何况这刀与别个不同,是域外的刀,若能让王相参透,也是一番好事,”戚夫人拢了拢头发,“我把刀留给他,任凭他怎么折腾。现在十年之期早就到了,我本来是不想取回这柄刀的……”
“那你怎么又来拿了?”阿镜端着一碗花生,两三指轻轻一搓,玫红色的干皮就掉了,把花生仁扔嘴里。
“先夫亡故前曾有遗言,说我与王相既然早有约定,那就该依约行事,十年之期到了,取回我的刀才是正经,否则我一个妇人的刀留在他那里,说不清楚。”
“那刀里真的没有秘密?”阿镜其实不太理解这些东西,但她知道王相对刀术自然有独特的了解,“会不会是像故事里那样写的……刀身中藏着秘籍?”
戚夫人哈哈一笑:“你未曾见过那刀,薄得像纸一样,偏偏坚韧至极,里面哪怕一张薄薄的油纸都加不进去了,我想这刀落在王相这么个精细人手里,应该也受了不少折磨,若有夹层,他一定砍开看过了。”
莫非这就是王相要他们帮忙阻拦的事?阿镜想了想,“嗯”了一声,道:“咱们都说‘一诺千金’,可这事,我恐怕没法答应,一则此地我并不熟悉,不知道你那古莽刀被王相藏在何处,二来我对你的剑法并无半分觊觎之意,我从小未曾习过剑术,现在入门怕是晚了。不过我可以答应你,若是机缘巧合能见到那柄古莽刀,帮你讨要一番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你不要我的剑术?”戚夫人笑道,“你可知,当世学剑之人,我只比剑圣略低一筹。”
阿镜一惊,今天这位戚夫人跟白承墨交手的时候,虽然不落下风,可也没显示出半分压制的感觉,甚至她只觉得两人水平旗鼓相当罢了,她怎么敢这么自认天下第二?
“我已经十多年没有碰剑了,”戚夫人看出了她的疑问,“两天前来到玄光之日的时候才重拾宝剑而已。剑招是生疏了不少,可剑意还在。”
“这……”阿镜心旌动摇。
“如果你学到了剑术,说不定就能赢了剑圣。”
“你怎么知道!?”阿镜惊道。
戚夫人神色躲闪,道:“王相告诉我的,他说你要跟剑圣一决生死,不过么,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谁也都想过做天下第一,我瞧你天赋不错,有这样的念头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阿镜不说话,戚夫人又道:“王相说那柄古莽刀在五毒窟里,你刚跟他养的那只宝贝蝎子打过,这对你来说不是难事,对我们可就难如登天了。”
“知道了,我会帮你的。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刻意替你寻找,这是你的事,而绝不是我的事。”
阿镜这才明白,她已经掉进了王相编织的圈套中。
————————————
阿镜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
她的房间是所有房间里最小、最偏僻的,在最角落的地方,与其他人都远远地隔开。这是她可以挑选的地方,自从来到九方诡境,她的心一刻都没有静下来过,她必须要找一个绝对安静、无人打扰的地方,静静地想一些事情。
黄昏。
橘红色的光线从窗户斜射进来,准确无误地在阿镜眉骨上点亮一块光斑,显得她的眉毛乌黑纤长。
黄昏的太阳已经没有温度了。阿镜不想躲避这片日光,她知道这日光是假的或许连她正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她甚至开始怀疑周遭所有事物。
连太阳都可以作假,还有什么不可以?
可阿镜知道,白承墨是真实的。
夕阳消失的那一刻,她决定出去走走,去看看白承墨在做什么。
院子已经被薄薄的暗色笼罩,那暗色里带着浓深的蓝,像山水画家刻意调制的。这里一丝风都没有,阿镜不禁抬头仰望天空,白云依旧动也不动,天边却已挂上了单薄如透明般的半边白月,月亮上的颜色深浅不一,仿佛能观看到一些凹坑。
白承墨不在房间,这屋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桌子上只有半杯泡开的花茶。
阿镜摸了摸茶杯,是温热的。
他走了没多久。
阿镜饮了这半杯残茶,忽然感觉肚子饿了。
“哇,你一整天不吃饭,怎么可能会不饿啊,”燕少游径直走进来推她出门,“走走走,徐镇刑约我比酒,咱们讹他一盘花生米吃。”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阿镜一点都不想反抗,“花生米伤胃,给我炒俩菜吧。”
“行,让徐大哥给你炒,”燕少游满口答应,“饿嘛,谁没挨过,你那个模样我太熟了,我刚进黄陇城的时候也是那样,面如菜色,眼窝都凹下去了。”
“你眼窝本来就是凹的。”
徐镇刑冷着一张脸,看上去还是那么不爱说话,更不爱笑,但确实给阿镜抄了两个菜,还热了一碗饭。
亭台楼阁,夜景佐酒。
“徐大哥人美心善。”燕少游说。
“你哪儿那么多俏皮话?”阿镜忍不住问,“徐大哥,我曾见过一个叫徐镇远的小子,名字跟你相似,不知道你们认识不认识?”
“青冥剑派那个?”燕少游问。
“对,除了他还能是谁。”
徐镇刑道:“不认识,但听说过。人家是名门正派的少爷,我是乡野粗人,名字撞了有什么稀奇。喝酒。”
两个酒坛碰到一起,发出“咣”的一声响,燕少游一仰脖就是半坛,徐镇刑看呆了。
“书生,这么能喝。”他说。
“也想当个江湖豪客。”燕少游学着他的口气说。
阿镜本来在低头扒饭,听了这话,使劲咽下去,道:“小燕杀过人吗?”
“没有,”燕少游顿了顿,“我不想杀,杀人有什么好的。”
“没什么好的,但你既要做江湖人,杀人是避不开的一关,即便你不愿杀,也会有人逼着你杀,有的时候,你甚至只能以杀止杀,”阿镜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很难的事,徐大哥杀过人么?”
“杀过一个,”徐镇刑说,“我习武才两个月。”
“天才啊!”燕少游惊叹。
“师父教得好。”
“可我学了二十多年,也不过如此。”
阿镜说:“你也是天才,你连师父都没有。”这话她是真心的,燕少游从小在江南的小镇上,跟着义父生活,那义父是个文人,因此燕少游习武全凭自己。
“你们师徒这次来玄光之日,是想做什么?”小燕问。
徐镇刑道:“喝了这坛酒,我告诉你。”
“我已经喝了两坛,而你只喝了一坛,”燕少游说,“你也得喝。”
徐镇刑二话不说,抱起酒坛一饮而尽,抹干净嘴,道:“这一坛,咱俩一起。”
“走。”
二人喝干了酒,相视一笑,徐镇刑道:“古莽刀。”
“鹰王的名刀。”阿镜补充道,她目光不自觉地落在燕少游这个鹰王的儿子身上。
燕少游毫无波澜,他道:“古莽刀的名字我没有听说过,不过我这里也有一把北方的刀,它叫青鹰。”
青绿色的弯刀被他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刀鞘仿佛是动物皮做的,染成了青绿的颜色,泛着一丝闪光。阿镜微微挑了挑眉,没想到他这么直接。
“你这柄刀从何处得来?”徐镇刑问。
“亲爹给的。”他说。
徐镇刑沉吟一会儿,道:“我有些事,想私下与你说。”
“我也有!”阿镜突然插言。
徐镇刑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游移,道:“好吧,那你先来,我先回去了。”
目送徐镇刑离去,阿镜逼问燕少游:“你想做什么?”
“我早就知道戚夫人是为了古莽刀来的,”燕少游道,“那柄刀与我这青鹰原来是一对,我这柄是我娘留下来的,本来想试一试徐镇刑,结果他居然装不知道。”
阿镜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燕少游道:“那天我们交手,我用的是我娘的破蝶刀,就算我使得不好也是破蝶刀,她既然有古莽刀,该是认识我爹,也知道我娘,怎么会假装不认识?”
“或许真的不认识,”阿镜宽慰道,“上一代万一有什么恩恩怨怨,人家不牵扯你就不错了,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你若是去分辨明白,恐怕就没这般风平浪静了。”
“不是这回事,”燕少游道,“我还有别的事情想要问问她。”
“能说么?”
燕少游挠了挠头:“唉,其实没什么不好说的,我爹有四个儿子,为什么只有我跟别人不一样,活在江南而非北地,我娘不是正妃么,为什么把我生在那里?”
阿镜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歹知道爹娘是谁,我连我爹是剑圣还是薛庄主都不知道。”
“不是剑圣,”燕少游抬起头,“在这件事情上,你一定不要相信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