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外人,阿镜姐姐,你实话告诉我,”燕少游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晋无意为何瞧不上十方剑阁?不,通过你的态度,我感觉她不只是瞧不上十方剑阁。她、你,你们对剑圣的态度简直如仇敌一般。”
“哪有,你想多了,郡主……我们只是单纯不太喜欢十方剑阁的做派。”阿镜道。
“我虽然对黄陇城不算熟悉,可也别蒙我,你既然对自己的身世那么看中,为何一定不承认自己是剑圣的女儿呢,”燕少游梗着脖子,“咱们是一伙的,你别骗人。”
“那可未必,谁知道你是哪一伙的。”阿镜咬着唇。
燕少游抓了根筷子敲着没用过的酒盏思量片刻,道:“你可真是厉害,用得着我的时候拿我当亲弟弟使唤,用不着了就要划清界限什么都不跟我说。”
阿镜忍俊不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可我没法子。”
“这样吧,我跟你换,”燕少游猛地一敲酒盏,发出的一声,好像做了个很重大的决定,“你告诉我晋无意为什么讨厌剑圣,我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你父亲不是剑圣的。”
“你确定他不是?”阿镜答非所问,“你不如先告诉我为什么确定晋无意对十方剑阁视如仇敌吧。”
“这个事情太简单啦,”燕少游独自倒了一碗酒,托着喝了两口,“首先你这个人不会撒谎,所以你给我的暗示简直不能算暗示,全都是明示。而且话里话外都说我在十方剑阁待下去很危险,郡主一定会跟我退婚……”
“我可没这么说。”阿镜赶紧澄清。
“意思肯定没错吧?”燕少游道,“其实我根本没打算跟仙居郡主按部就班地等一个正常的结果,所以她会不会退婚对我影响不大。”
“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想跟她在一起?”阿镜说。
燕少游摊着一只手道:“我都没跟她见过呀姐姐。而且晋无意十多年不出铁角楼,偏偏在黄陇城里执掌大权,这是个什么人物?肯定跟普通姑娘完全不同!我总得做足心理准备再去见上一见,不然闭着眼说我要娶她吗?而且……”
“而且?”
“我不觉得仙居郡主能看上我什么,”燕少游颓然如狗,他猛地放下酒碗,脸上已经现出了红色,“论武功,麒麟阁我拍第四,但你一个人能杀四个,我算什么?论才学,我不过是个秀才,又能算什么?论相貌,孔归真比我好看,你身边那位成大哥也是仪表堂堂,单单我身边就已经这样,那仙居郡主平时见到的青年才俊能少么?”
阿镜拍着他的脑袋安慰:“可你有婚约哎,他们都没有,甚至没有见郡主的资格。而且如果说长相,徐大哥长得凶,姓成的长得邪,孔归真那个性格能有姑娘看上他才有鬼了,再说了,小燕你长得也很好看的,眼睛大。”
“黑眼圈也大啊,”燕少游说着醉乎乎的话,“我在家乡,考了秀才之后,义父就督促我好好学习,争取中举,拿个状元好娶郡主。我说郡主要状元做什么,又没什么用,义父就生气了,说状元连公主都能娶得,娶个郡主那还是看在旧时婚约的面子上。
“每日,我都抽出两个时辰来对着母亲的刀谱练武,义父便说我是北方蛮子,野性难驯、不通教化,我既不爱死读经史子集,又不爱娶公主,连郡主我都没什么想法,一怒之下便拎了双刀跑出来,碰到了李秋霜。”
阿镜嘴角微微抽了抽:“你这性格哪里是北方蛮子,明明是南方燕子。后来呢,李秋霜把你带回了十方剑阁?”
“差不多吧,我当时刚进城不久,碰到青冥派的长老办事,他出手太重,我看不下去作势要拦,可我从前在江南从未与人交手,刚出招便败了。是李秋霜在一旁暗中指点,教我与人对招。”
“然后你赢了?”
“这怎么输嘛!”
阿镜心悦诚服地点头:“然后呢,你是怎么知道王相骗我的?”
燕少游忽地打了个激灵,仿佛受了寒一样,哆哆嗦嗦地又倒了一碗酒啜饮着,过了一小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是一个人,突然有那么一个人,在我进九兑林之前暗中告诉我,怎么才能在王相手里得到我母亲的全部遗物……然后他说剑圣要的阿镜就是仙居郡主手下那位北海尊,因此让我给你带个话——‘王相是个老坑货,说什么都别信’。”
“那是谁?”阿镜问。
“那时夜深,我不记得他的样貌,他身形矫健,但皮肤黝黑,一口白牙,穿得很清凉,很……不好说。”燕少游的眉毛纠结得皱成一团。
“很骚?”阿镜问。
“对对对!”燕少游忙不迭的点头。
阿镜道:“他长得多大年纪,是不是四五十岁了?”
燕少游道:“没看清,不过身高或许跟成大哥相仿,哦对了,他还留下了一件东西。”
“什么?给我看看。”阿镜凑上去。
燕少游放下酒碗,从囊中取出一本泛黄磨毛的旧书。阿镜脸色一僵,双手用拇指和食指拈了起来:“我不爱看书,这谁啊送书给我?”
“你瞧瞧,”燕少游屈起二指弹了弹书封面,“里面全是画,没几个字。”
阿镜翻开,果然见这书里面全是图画,借月光大略一翻,一幅幅都是纸扎灯笼,各式各样的花灯都有,只是因为年代久了,这书又有些常翻的痕迹,书角处卷边翘页,内容也有些许污渍。
“这是灯啊……”阿镜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谁会给我送灯呢?”
“不是给你送灯,”燕少游像条狗一样甩了甩头,“那人留了话,让你送到尚书府去。”
“是他!?”阿镜蓦地拍案而起。
小燕吓得打了个哆嗦,慌忙问道:“谁?”
金折雪。阿镜知道是他,她简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果然还活着,活得应该还不错,甚至暗中关注着她一直以来的行动。
阿镜的拳头攥紧了,她的胃也收紧了,紧得想要把刚吃下去的饭菜全都吐出来,明明九方诡境里没有风,甚至可以说很暖和,可她却感觉到了寒冷。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总之,他是我认识的一个人,虽说他没有害我,可也未必对我有什么好处。你真的没有瞧见他的面目?你在哪里看见他的?他走了没有?他有没有受伤?”
“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了,在九兑林里他突然找上我的,身手敏捷应该是没有带伤吧?看他说话也不像很累的样子,安逸得很,跟我说完话就走了,我确实看不清他的长相,”燕少游大手一挥,“就是这么回事,王相如果要骗你,那你的生父必然不是剑圣了。”
“的确。”
“但这句话我不能明说,我毕竟是麒麟阁的人,奉剑圣之命接你回去。”
阿镜蓦地瞪着燕少游:“我不会跟你回去,我可以相信他,也可以相信你,唯独不能相信王相。就算我是剑圣的女儿,都不想跟你回去,更何况现在我根本不是剑圣的女儿,又凭什么要跟你回去?”
“所以我向你讨教的是另外一件事,”燕少游拍了拍脑门,强行让自己清醒一番,“郡主跟你为什么对剑圣避之不及?”
“个中缘由,我不方便跟你细说,只说一句,十多年前老城主与黑骨童子同归于尽,可是如果没有剑圣从中作梗,凭老城主做的布置,他绝对不会殒命,”阿镜道,“更何况你我都知道,剑圣是黑骨童子的夫君,他为她下手也实属正常。因此剑圣是仙居郡主的杀父仇人。”
燕少游点头,道:“原来如此。”
“你还有别的想问的么?”
“没有了,”燕少游说,“等等,还有一件事。”
“你说。”
“郡主她……喜欢什么类型的人啊?”
阿镜慢慢站起身来,在伪造的月光下想了好久,一本正经道:“喜欢我这样的。”
“啊?”燕少游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我问男的!你说你干什么?男的!”
阿镜嘻嘻一笑:“她喜欢聪明的,不过她从来没有对哪个男人动过心,反正我是没见过。”
“聪明的啊?”燕少游哀叹一声,“那我完了呀,我连举人都没考上,武功也平平无奇。”
阿镜没有再跟他说话,她从刚才就想离开这里了。
金折雪既然已经出现,那么这个消息就必须告诉白承墨,即便他们早已决裂,他们终究是亲生的兄弟。
金折雪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白承墨的行动。
可从刚才到现在,白承墨都不在房间里,阿镜和燕少游喝酒的这个亭子四通八达,正可以隐约看见好几间房子,她确定白承墨并没有回来。
九方诡境是封闭的,他能去哪里?
徐镇刑已经去过厨房了,那里也没有白承墨。
天色已经变得很黑很黑,阿镜背对着燕少游,她这样能看清白承墨的屋门。
“阿镜,”身后的燕少游忽然说,“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嗯?”阿镜回身低头看他脸上酒醉的红晕,这小子喝醉了又软又愣,确实是个弟弟。
燕少游道:“我们结拜吧!以后你就是我亲姐姐,我就是你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