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夫人。”金折雪转身作揖。
戚夫人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道:“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
“自是去接我师父。”金折雪道。
“白尊圣来到黄陇城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戚夫人阴阳怪气地问,“莫不是你在她那里告了我什么状,如今连我也不认了?”
这话说得金折雪一愣——怎么在玄光之日的时候没听说这位戚夫人跟幻水神宫有任何联系?
他在玄光之日虽呆了几天,可跟阿镜一行人算是擦肩而过,共同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最多弄明白了每个人是谁,对于他们各自的关系也是一知半解,并不敢打包票。
因他现在假冒白承墨这个身份,又怕戚夫人此言是诈他。金折雪一转眼珠子,笑道:“戚夫人说得哪里话,师父还未到黄陇城,如何能去看望夫人,若是夫人不嫌弃,不如与我同行,你我共同去见家师。”
戚夫人倒是没什么个别的表现,她摆摆手,道:“哎,我是来找小燕的,你见到他没有?”
“没有。”金折雪果断否认。
“这可奇了怪了,我明明让他在这里等我。”
戚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走,金折雪对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赶紧离开——屋子里的炭盆、麻绳还没处理,只要戚夫人进屋,看见满地血水必然起疑。
没等他们走出几步,只听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呼啸:“白承墨,燕少游究竟在哪里?”
一阵猛烈的罡风忽地从身后轰过来,金折雪愕然回头,方觉那竟是戚夫人的一道磅礴掌力!
拔刀!劈斩!旋身再斩!
金折雪双脚在土地上犁出两道被逼退的深沟,他一记后翻卸了最后的力道,这才堪堪站稳。
九昌和旱魃两人各自拔剑同时攻过去,却被戚夫人两掌打断肋骨,一手拎着一个丢了旁边去。
“你不是白承墨?”戚夫人疑道,“你是……金折雪。”
“金家不肖子弟,拜见将军夫人。”金折雪正经行了一礼。
不料戚夫人哼了一声,道:“这里不是京城,我也不是什么将军夫人,非要说,我是缺月山庄的姑奶奶,我问你,燕少游到底去哪里了,你有没有见到。”
“不敢欺瞒夫人,的确未曾见到燕少侠。”
“哦?那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戚夫人半信半疑,更何况金折雪身边还有个奇奇怪怪的土包,但她觉得,以燕少游的身份,就算给金折雪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埋了燕少游。
“公干而已。”
戚夫人笑了:“金大公子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来此处公干什么?”
金折雪看九昌和旱魃那两人都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了,悄声道:“奉了陛下的命令来这里出公差,具体做什么恐怕不便告知,不过么……眼下我明面上是十方剑阁的一个棋子。”
“陛下就没什么话给缺月山庄么?”戚夫人不咸不淡地问。
金折雪心里打了个突——大意了,缺月山庄和十方剑阁历来不睦,可是薛照神失踪了那么多年,缺月山庄避世而居,跟消失了没什么分别,他一时竟忘了缺月山庄有御赐金锏,本就是最效忠朝廷的一支力量。
这支力量绝对不容小觑。
“自然是有,”金折雪道,“不过晚辈初来乍到,尚不知缺月山庄如今藏于那座名山,前日找到山庄旧址,也只是徒然捡了些碎砖残瓦罢了。”
“这事……你去找仙居郡主,她会告诉你的,”戚夫人神色阴晴不定,她摆摆手,道,“算啦,谅你也不会骗我,你要是真没见过燕少游的话,就回去吧,见到了剑圣记得替我问他老人家个好,祝他身体康健,寿比泰山。”
“一定。”
金折雪松了口气,行礼便走,想来戚夫人应该不会在此过多逗留,他连九昌和旱魃这两个人都没敢叫醒。天色已经不早,他必须快点回到十方剑阁,找到剑圣。
否则一定会后患无穷。
戚夫人叹了口气,刚要转身继续去找燕少游,倏然看见自己身后就站着一个人。
一个小姑娘。
北海尊,海如镜。
阿镜见了她连一句招呼都不打,一个箭步冲上来拼命扒着金折雪掩埋的碎土,像一只疯了的野狗。
那片土让金折雪压得结实,阿镜却是运上了内力,配合着风虎心相功的爪法,土质肉眼可见地迅速变得松软,像是刚筛好的细面粉,纷飞着落到四围。
她早就来到这里了,甚至比戚夫人来得还早,她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因为她看见了全程。
埋燕少游的全程。
“你干什么?”戚夫人问。
“你你你不是找小燕吗?”阿镜激动地声音打颤,“他、他在底下,快把他挖出来,我还能救活!”
她托大了。本打算看清楚金折雪要干什么,等他们三人走了,她立刻悄悄把燕少游挖出来。当时推功过血调运大荒功助其复原,不说能恢复十成,至少能有个五成恢复,然后他再自行将养一段时间便能痊愈。
谁料半路杀出个戚夫人,愣是拖延了这段时间。刚才燕少游还没咽气,现在……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戚夫人全身一震:“你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干嘛呀他是我结拜的弟弟,我骗你跟我挖坑给谁当坟呢?”阿镜带着哭腔,急到口不择言。
戚夫人立刻蹲下身来帮忙,两人功力不薄,土坑迅速凹陷下去,阿镜觉得自己指爪都要裂了的时候,终于看见了一片鸭蛋青的衣角。
“是他!”戚夫人骤然加速,她没想到金折雪居然这么大的胆子,敢对燕少游下此等毒手。
“太慢了。”阿镜急了,右手猛力扯住那一角衣襟,霍地一甩,好一股勇猛的劲力砰地将余下的残土瞬间炸开,露出了小燕的大半个身子。
戚夫人扑上去两手将他满头满脸的土都挖到一旁,简单清洁了两把。
“没气了!没气了?”戚夫人惊叫。
“抱上来我试试,快点,”阿镜也顾不得回忆戚夫人知不知道她会大荒功了,见燕少游上来了,赶紧在他身后盘膝坐定,双手推上他的后背,内力刚涌进燕少游体内,忽地经脉一紧,仿若万千荆棘藤蔓缠上她的经脉,齐刷刷地将尖刺刺入。
闪电般地将手缩回,阿镜呕了一口血。戚夫人惊道:“怎么了?”
“不是他的问题,我身体……不太好,”阿镜迅速思考着,“给他输内力是不行了,用血吧。”
“用血?”
“有刀剑没有,借我用用。”阿镜连滚带爬地转到燕少游面前,双手一用力,扒开他的衣裳前襟,露出了大片胸肌。
燕少游还算个少年身材,肌肉凸起并不多,因而皮脂也薄些,阿镜接过长剑,狠了狠心,用剑尖在他心脏处狠狠画了个十字,鲜血如清泉般汩汩流下,霎时染了衣裳。
“你这是干什么?”戚夫人干着急,什么忙也帮不上。
“秘法。”阿镜也不多说,指腹在剑锋上一抹,立刻见了血。她将创口按在燕少游心口的十字交叉点上,用力一按,忽觉得全身精力仿佛要被抽空一般,身子一轻。
连大脑都一片惶然。
阿镜用力闭了闭眼,找回一丝清明。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创口,就在那里,她的血与燕少游的血交融一体。缓缓催动大荒功的力量,她能感受到这次那些血脉中的荆棘并没有像从前那般嚣张。
它仍然带来源源不断的疼痛。
不知为何,燕少游心口处的伤口本应该喷溅血液,但现在却一丝都没有喷溅出来的意思,反而聚集在十字刀口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牵制着。随着阿镜那一点食指的触碰,血液瞬间回渗进胸腔之中。
咚!
仿佛鼓面被触碰,肌肉的抽动让阿镜感觉到了生命的共振。阿镜触电般地迅速缩手。
“怎么了?”戚夫人问。
阿镜赶忙继续按上,整只手掌都贴上燕少游的胸腔,她的神色无比严肃:“有心跳了。”
“能救回来?”戚夫人说。
“我不敢保证,只能尽力一试。”阿镜道。
“几分把握?”
“二分。”阿镜道。
“试一试吧。”戚夫人用力点头。
阿镜闭上双眼。
其他的感知力在一瞬间被扩大到极致——燕少游的心跳在她手下被放到最大,然而她自己体内那隐秘而不间断的经脉痛楚也带来了无法压抑的、尖锥般的刺痛,为了燕少游能活命,她只能极力忍耐。
食指在燕少游的胸口无意识地画出繁复的昙花图腾,鲜血的颜色震惊了戚夫人,她大气也不敢出,却能感受到一股神秘而不可见的力量在阿镜和燕少游之间形成了“场”。
内力流动,阿镜在用自己强劲的心跳带动燕少游那扑朔的心跳,经脉中的痛楚愈发强烈了,似乎有成百上千的钢针从她的五脏六腑中反刺出来,要扎穿她的皮肉。阿镜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知道这样下去不但救不活燕少游,就连她自己也会命不久矣。
“戚夫人,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阿镜突然说话,试图分散注意力,“其实我也是十方剑阁的人。”
戚夫人惊道:“你也是剑圣手下?”
“不是手下,”阿镜喃喃道,“是……女儿,他们都觉得我是剑圣失踪多年的女儿,可我觉得我不是,好像只有我自己觉得我不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阿镜道,“这种事哪有为什么,我不觉得我能有这样的父亲,更何况郡主帮我查探过我的身世,她说我是缺月山庄薛照神的孩子,跟十方剑阁没有关系。”
“缺月山庄……”戚夫人凝神观察着阿镜的脸,“你跟我大哥,或许脸型有几分相似吧……可是人有相似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大哥了,不知他身在何处。”
“薛庄主可有过庄主夫人之外的妻妾么,或者什么相好的女人?”
“应该是没有,”戚夫人摇头,“他以前有两个在房里伺候的婢女,不过自打大哥失踪之后,那两个姑娘就被庄主夫人赶出山庄了。”
“是么……”
“我也是听说的,那时候我早已经嫁到京城去了,不曾亲眼得见,更不知道她们有没有身孕,若是有身孕,或许也是你这么个年纪,”戚夫人道,“可我瞧着你这张脸,实在看不出大哥的影子。郡主怎么断定的你是他的女儿?”
阿镜斟酌着,道:“郡主当年听说过……”
她话没说完,旁边地上忽有一阵呻吟声,原来是旱魃和九昌那两个人醒了。戚夫人走过去,扶着他俩坐起来,慰问道:“你们两个身体可有不适?”
九昌身子胖些,揉着后腰直叫疼,原本刚从昏迷中醒来,脑子还有几分糊涂,听了她的声音忽地一个激灵,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们能走。”
他用胳膊肘捣了一下身旁的旱魃,那旱魃一瞪眼,赔着笑,道:“我也,没有不舒服的。”
戚夫人脸上不见悲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盘问道:“敢问两位小哥为何跟随金折雪金大少爷来这偏僻的村庄里啊?”
“我们是来找人的。”旱魃大大咧咧地岔开腿坐着。
“找什么人?”
“这……”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瞎说。明眼人都知道这女人跟燕少游是一伙的,万一说错了,恐怕又是掉脑袋的事。
“那……少爷呢?”九昌先打了个拐弯。
“他走了。”
“夫人,你还能平心静气跟他们说话么?”阿镜冷冷地问。
戚夫人冷哼一声,并不理阿镜,她道:“虽然你们的大少爷走了,不过我的小燕还活着,你们两个既然什么都不想说,那我们就一起等,等小燕醒过来能说话,他一定会把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听了这话,两人面如土色,转过脸去只见那本应该惨死的少年正被一个姣好的少女全力传功,这少女背对他们,因而看不见她长什么样子,然而他们可以看到那少年的脸。
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血色,可头上阵阵青气,鼻孔中喷出白烟,最可怕的是云雾之中他的胸口竟还有一朵血色的昙花!
血玉昙花。
黄陇城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它代表什么。
“你们……你们都是幻水神宫的人?”旱魃全身缓缓蓄力,露出阴狠之色。这真是打雁的让雁啄了眼,他们本是要冒充幻水神宫的妖人,却正撞到枪口上了。
可是谁能想到缺月山庄的姑奶奶戚夫人和铁角楼仙居郡主的未婚夫这两个重要的人物也是幻水神宫的人呢?
“是与不是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戚夫人道,“你要是想活命,就早点告诉我,如果等到我这小外甥开了口,恐怕就没有你们说话的余地了。”
她看着旱魃,手里提着剑,忽然剑光一闪,已经收回鞘中。
旱魃下意识地长舒了一口气,倏地反应过来——为什么她只是收剑入鞘自己就那么紧张。
是的,他没法不紧张,他的身体没法不紧张。他和九昌两个人只是跟这个女人打了一个照面,就被她一招掀翻了,而且还昏过去这么长时间,那么面对她,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兄弟……”旱魃回过头去跟九昌商量,却愣住了。
鲜血一线天似的从九昌天灵盖顺着鼻骨一直留到下巴,滴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凿出了湿润的浅坑。
九昌却一动不动。
“你——”
“别动!”戚夫人单掌笼罩旱魃的天灵盖,蓄势待发,“说,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要干什么?”
“夫人!夫人有话好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旱魃被她这雷霆般的一手吓住了,连连磕头认罪,“我们是十方剑阁的人,帮剑圣做事罢了。近来剑圣让我们装作幻水神宫的妖人,到四周的村子里去掳掠小孩子,再带回山上,别的我们也没做什么……”
“那燕少游呢,他又是怎么回事?”
“这你还不明白么?”阿镜一张嘴,透着虚弱,她道,“这村子里是不是有孩子?”
“没有,都被我送走了。”
“这就是了,他们找不到孩子,就找个能知道孩子下落的人盘问一番,你留了小燕在这里守着,遭殃的当然是他,”阿镜道,“他们下手没有分寸……不,应该说是丧心病狂,毕竟能让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你可知道他是仙居郡主的未婚夫婿,他的爹娘长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割据一方、称王称霸,你敢对他动手,就不害怕么?”
“我……”旱魃说不出话来。
“我来说吧,”阿镜道,“只要燕少游死了,就没人知道他是什么人,更没人知道是谁做的这一切,我那个心狠手辣的师兄也就逃之夭夭了。”
她咳了两声,已出现力竭之兆,好在燕少游已经能顺利呼吸了。
两人头上青气渐弱,燕少游面色逐渐红润起来,阿镜却像被人吸干了精气,魂不守舍,脸上惨白一片。
她想不通金折雪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的确是置白承墨于死地的一手,然而这样狠毒的一招,他怎么敢用?
他怎么可以为虎作伥,甘愿俯首于李秋霜手下,替他做这些血案,连基本的仁义道德都不管不顾,难道就只是为了针对白承墨?
他们毕竟是兄弟……难道兄弟之间就一定要针锋相对到这个程度么?
不共戴天、鱼死网破,是谁造成的这个局面?
“戚夫人,”阿镜道,“我有一事相求。”
“你是不是要救人?”戚夫人问,“如果是,我愿意帮你。”
“当真?”
“当真,”戚夫人道,“本就该如此,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