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玄光之日,阿镜便遵循诺言,跟孔归真一同乘上马车,去往十方剑阁。九兑林这一路上都有雨后的毒虫蛊兽,可神奇的是它们没有一只敢靠近这辆马车。
阿镜不免怀疑是自己身上蝎毒起的作用,便不敢声张。好在孔归真瘫痪,身子不能随心而动,更不能下车,而那赶车的车马夫又聋又哑,便是发现了异象也不能声张。他武功低微,即便感觉怪异也只会以为那些虫兽惧怕孔归真和阿镜的一身深厚内功,并不作他想。
可是孔归真每日都有便溺之时,让那老马夫伺候他,阿镜便硬是以男女大防为由,寻了块黑布条给他蒙上双眼,叫他看不见那些虫子。
马夫瞧他身子孱弱,车上一男一女又有诸多不便之处,更加奋力驱使车马,三人星夜兼程,舟车劳顿,终于飞快的走到九兑林边、黄陇城西。
白日阳光好,风也和顺,阿镜不愿坐在车马里闷着,出来盘膝坐在车头。远远地就看见一对人马横拦大路,大约有十几人之众,他们清一色地配着玉色长剑,阿镜便知这是十方剑阁的人。
只是众人服色各异,阿镜瞧不出他们出身哪个分舵、什么堂口,匆匆看了一眼,感觉这些人里也没有她从前打过交道的熟面孔,心中不免生出警惕,右手已经按捺不住摸上了腰间的凤纹刀刀柄。
忽地,人群中有一身形矮胖的紫衣人驱马走到前方。
随着车马往前走,阿镜看清他花白的头发和那张熟悉的脸。
“魏明?”车马一停,阿镜便直接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魏明下马行礼,对阿镜一拱手道:“镜姑娘,小的这次是随总阁的大人们前来接你上山的。”
她就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想想都知道,她是要跟这孔归真去十方剑阁做剑圣的女儿,那么来的人当然是接他们上山的。
想到此处,阿镜忽然尴尬不堪,尤其见到魏明这位故人,更不知该怎么消解——从前两人见面便是对头,大家各为其主,虽然算不上深仇大恨,可互相都没给过什么好脸色,如今这老头仍是剑阁分舵的堂主,而她海如镜要做剑圣的女儿,更是压了他一头。
魏明跟孔归真打了招呼,瞧见他身上伤势惨重,一时心惊肉跳,弄清楚那些伤患都是出自阿镜一人之手,更加不敢多言,只叹了一口气,转头跟阿镜道:“镜姑娘不喜欢坐车,在这儿便换马吧。”
阿镜正沉浸在那份尴尬羞耻的情绪里,此时便点点头,弃车骑马,一路往十方剑山赶过去。
黄陇城西有大片山野都是奇形怪状的,直上直下,透着奇诡之气。十方剑阁那座山也不例外,处处悬崖、满目绝壁。
这一路上阿镜无暇打马观花,几乎是仓皇而过,她的心咚咚直跳,越靠近那座巍峨高山就越无法抑制自己沸腾的血脉。
上山……上山……看着越来越近的山,阿镜更加烦躁不堪,但她只能忍着。
可是她要忍多久呢?这才刚刚开始。
纵马奔驰,她的血也随着风慢慢地凉下去,她几乎可以预见未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的心将会受到无比的煎熬,但那是没有办法逃脱的。
晋无意曾经说过,遇到躲不过去的事情,就去面对它,遇到压不下的情绪,就去突破它。
阿镜现在必须要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突破口。
她要等,趁这个机会摸清剑圣的底细然后将其杀死——对,她不是来做娇宠女儿的,而是再十方剑阁默默蛰伏,只等春来破土之日。
她忍不住又想到了白承墨,他说过会来找她,又是什么时候?多亏了晋无意的教诲,阿镜还能一再提醒自己“男人是指望不上的”这个人间至理。
但现在发出这句话的声音在她脑海中一天比一天小,几乎要像蚊子哼哼一样惹人厌烦了。
大道理什么时候都能讲,但思念和渴求却无法停止,人的感情永远都是这么复杂,阿镜明知三五天内她一定见不到白承墨,可她还是会想他。
那么白承墨会不会也在想她呢?
阿镜不知道。
但她知道,此刻她看着十方剑山,心里的感受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厌烦和不安了。
十方剑阁一层层关卡林立,阁中弟子众多,但没有一个人敢阻拦他们。众人顺利上山,接待之人瞧孔归真伤重,又知是阿镜打伤的,不敢多言,只迅速找了张担架将他远远抬走。
“抬他去哪儿?”阿镜随口问。
魏明道:“当然是找人去治。”
“这也能治?”这才是阿镜真正想问的。
“可以,只要剑圣出手。”众人忽然一齐答了。
阿镜心中震惊,默然不语。
过了不久便有侍婢前来接引,阿镜随侍婢穿行过一片飞檐楼宇、一片茂密桃林、一条淙淙小溪,最终搬进了一座红色的阁楼。
这阁楼在外面看上去跟话本子里大小姐住的绣楼没有半分区别,进去之后,仍旧没有半分差别——胭脂粉黛、暖炉熏香、鹅黄纱帐、锦绣罗床。
它就是一座闺阁绣楼。
阿镜早有疑惑,听说剑圣李秋霜生性好色,身边姬妾成群,子孙满堂,怎么今日似乎一个都见不到。
想到这里,她便直接问了。
那侍婢面色微变,躬身道:“剑圣子孙是多,不过这些年里四处奔走,跟其他门派比武切磋抑或在九兑林中清缴毒虫,也折损了不少,活着的也多半在分舵里历练,更有几个武艺高强的留在京中,因而山上的少爷小姐反而少了,只有七姑娘和十三少爷住在西面二里外,镜姑娘若是想见还请自行拜会。”
“你不跟我去啊?”阿镜随口一问。
侍婢脸色发青,不敢说话。
阿镜看她这个样子,也不逼她,摆了摆手放过这一茬了。
那侍婢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阿镜看她那副样子,心里有了猜测——自己那个仙居郡主座前北海尊的名头在城中叫得够响亮,跟剑阁之间的矛盾闹得也够大,如今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剑圣之女,没人愿意接受。
他们怕她。
阿镜心中暗暗笑了——不怕你怕,就怕你不怕,只要他们怕自己,便不敢来侵扰,她就会少很多烦心事。
就怕有人看不惯她,打上门来……西面那两个少爷小姐不知道会不会出手。
阿镜打定主意,安心据守绣楼,只等剑圣来找。
谁知她在绣楼住了三个日夜,衣食住无不顺心如意,但偏偏不见剑圣的身影。第四天阿镜坐不住了,出门走了没两步,碰见一个腰佩玉色长剑的陌生男人正大摇大摆地下山去,瞧着四五十岁、相貌平平。
“剑圣呢?”阿镜问。
那人留着两撇小胡子,一笑颇有市井油滑之气:“你也想见剑圣?”
阿镜觉得奇怪:“剑圣不想见我?”
那人似乎觉得稀奇可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剑圣见你?”
阿镜不免心中生出一股怒气,可她更加好奇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嘴上便转了个弯,问:“你是谁?”
“连我你都不认识,”那人叫道,“我表哥是十方剑阁的大总管,韦总管。”
“啊……”阿镜嘴角抽搐了一下,“你也是剑阁的人?”
“我当然!”这人上下看她一眼,“你这小丫头是谁,怎么混进来的?”
阿镜翻了个白眼,僵着嘴不情不愿地说:“海如镜,剑圣刚打算认回来的闺女,他们把我送回来的。”
“北海尊?”那人纳头便拜,“小人韦思明有眼不识泰山……”
“差不多得了,”阿镜怒着踹他一脚,也不屑于跟他这个没脑子的滑稽人一般见识,径直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见我?”
韦思明哆哆嗦嗦地说:“这这这……”
“快点说。”
“剑圣大人素来对儿女并不亲近,便是身边这几个,也就过年除夕夜里见上一见,似您这般身世……小人当真不知剑圣是怎么想的。”
“他不见我?”
“未曾听说。”韦思明简短地给了四个字。
阿镜看他抖如筛糠,心里也不耐烦,挥挥手打发他走了,自己回到绣楼继续等,每日盘膝练功五个时辰。
别的权且不提,那蝎毒倒是与内功融合得愈发好了,收发皆能随心所欲。
又过了十天半个月,阿镜烦闷得很,既见不到剑圣,无从对他下手,又不见白承墨来找她,不知他是不是把自己忘到脑后了。两边都落了空,阿镜再次穿过桃花林,到了下山的路前,被人拦住。
“镜姑娘?”两个把守路口的小哥瞧她眼生,不敢乱认。
“我要出去。”
“剑圣吩咐过,您不能出去。”
“他管那么多。”
阿镜硬往外闯,原以为这两个小哥定会拔剑拦她,她早已做好了出手的打算,谁知眼前一空,两个人双双跪地磕头。
“镜姑娘饶了我们吧,您真的不能出去!”这两人磕头嗑得砰砰直响,没几下额头上就带血了,想来他们武功也不高。
阿镜心生不忍,刚要开口拦。
忽听身后韦思明问:“怎么了?”
守门的一解释,韦思明带着四个侍婢也跪倒在阿镜眼前,连连磕头道:“镜姑娘您不能出去。”
“我不出去我不出去!”阿镜赶紧摆手,转身便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