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七八条银蛇般的清澈水流从林中汩汩流出,将眼前数十棵桃树尽数缠绕起来。流水叮咚之声悦耳动听,浑然天成,仿若春天冰雪消融自然汇集而成的潺潺溪流。
阿镜却凭脚下的细微震动感受到这其中蕴含的精妙内力,绵绵不断,恰如这流水一般不绝如缕。
那水流碧波荡开,一条条仿佛长了眼,只在桃树根下聚集,并不会蔓延到四周空地。阿镜略加思索,决定再等等,若是能多看一会儿剑圣的高招,领略到他贵为当世武道第一的无双风范也对自己大有裨益。她凝神静气,将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两脚
随即水流突地暴涨上来,静水流深,不见浪花,阿镜却已经敏锐地听到一蓬蓬水击打到桃树树干的清脆声响。
这是在……浇水?
阿镜终于明白了,剑圣从刚才开始一直到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给桃林修剪枝叶,再浇浇水,加以养护,所有的动静并非冲着她来的。
剑圣的眼里根本没有她这个虫子。
单是给桃林浇水便有这般呼风唤雨之能,若是要拿起兵刃来真刀真枪地打一架,他岂非真成了天上的神仙?
桃林里有千万棵树,同时浇水时犹如万顷江河奔流,声势浩大,由远及近飞速前进到阿镜眼前。无数奔流的波涛冲撞着林中万千桃树,水流争先恐后地向树根涌去,阿镜宛若置身于冲天杀阵当中。
气浪激震,阿镜浑身都感受到了鼓动的内力,她明亮的眼瞳中倒映出水浪掀起的形状。
那一刻,阿镜双眸一眯,悍然出手!
蝎毒如游龙一般钻入清水浪花中,只是短短一瞬,内功反击掀起的浪头已经拍在三棵树身上。霎时间树干枯萎,一股腐烂的气息泄了出来。
“你做了什么?”剑圣厉声道。
那水流像是有了人的情绪,腾地一下将阿镜缠绕起来。水流力大,如巨蟒一样,阿镜发力猛挣,却纹丝不动,她不慌不忙,令那蝎毒随着内功在全身游走,慢慢的反觉那水都浑然变成了一摊毒水。
“放毒,你看不出来吗?”阿镜挑衅道。
这毒水,虽是控制在剑圣手里,里面的毒却反而腐蚀了一小桃林。
阿镜原也喜欢这片林子,只是她早痛恨剑圣许多年,如今落到这般境地,又被剑圣折了心爱之物,伤了体魄,不能发动大荒功来治愈,两厢比较,毁他一片林子,也算不得多大的事情。
剑圣既然要充大辈,强行认她做闺女,那她自然不会心甘情愿。
蝎毒与清水已是交融一体,不分彼此。这下剑圣倒是更觉棘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是进,又不知这丫头还能拿出什么鬼东西来搅和,若是退了。这水必将带着毒性四处蔓延,这片桃林就算完了。
“你这毒是哪里来的?”剑圣问。
“王相给的。”阿镜道。
“他死了没啊?”剑圣问。
阿镜笑了笑,她已感受到剑圣正悄悄地试探她的内力,可她不过是随意放毒罢了,并无内力驱使,这便更加难以控制。
水流倏然间远离桃树根系,如飞瀑般将阿镜层层困住。
她并不想反抗,那无异于螳臂当车,除非剑圣此刻就要杀她,而她明白,剑圣不会杀她。
“应该是好好活着呢。”阿镜道。
“原来如此。”
剑圣话音刚落,忽地一阵凛冽罡风扑面而来,阿镜只觉得瞬间被扯进了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心口不禁突地一紧,地面上的溪水瞬间结成了冰。
阿镜恍然大悟——这冰是剑圣做的,用最简单的方法困住了毒。
流水是活的,冰却是死的。
“怎么,这功夫你瞧着不觉得眼熟么?”剑圣问。
阿镜感觉他撤了力,一拳打碎冰墙走了出来,道:“这是什么功夫,我为何要眼熟?”
“你既然拜王相为师,他自然会教给你。”
阿镜沉默。
“怎么,你居然没拜师?”剑圣深感疑惑。
阿镜心中打了个突——当时王相提出收她为徒,要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她,晓之以情,诱之以利,说是要助她杀掉剑圣。剑圣今日故意提起这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要做什么。
她正不知如何应对,忽听林子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人来报。那人离得远,说话声音又低,阿镜这边不曾听到他们说了什么。过了不多时,那人似乎走了,远处桃林外反而喧闹起来。
阿镜站在远处静观其变。她并没有察觉到剑圣离开的动静,可那人来的时候也悄无声息,或许离开了也有可能。
人一旦静下来,心思就容易散,阿镜神思飞动,正想着王相和剑圣捣了什么鬼,她又该如何才能履行跟郡主的承诺,这事情有些棘手,不如还是回绣楼上慢慢想吧。
她正要回身,忽地胸前突遭重击,阿镜反应过来时身子已经迅速向后凹了进去,半个冰冷透亮的冰剑尖已经刺进了她的胸口。
然而那冰太冷太快了,身上甚至连血都没有流出来,就像是在她身上凭空出现的。
阿镜哇地呕出一口血。
她听到林中剑圣说了话:“回去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阿镜冷冷地回看一眼,咬紧牙关忍着霜寒将那冰剑拔了,默然不语,带着一身伤走出了林子。桃林外早就又有不少侍婢奴仆各自干着活计,瞧见阿镜走了出来,都远远地躲开了。
唯有一个穿深褐色衣袍,腰间扎条深青带子的大爷上前来,冲阿镜深作一揖,道:“姑娘初来乍到想必有所不知,剑圣大人每天都要在桃花林里洒扫一番,这时林中必有一番风浪,我们凡人之躲在林子外面就好……”
“他让我明天再来,”阿镜说,“你是谁?”
“老朽姓韦,忝居十方剑阁总管一职。”
“韦思廉?”阿镜一惊,上下看他一眼,心中十分诧异,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居然就是韦思廉,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传闻中他热血骁勇,擅于马战,不像江湖人,倒像是那些朝中的将军。怎么今天一看,将军解甲归田十几年,将自己变成农夫了?
“正是,”韦思廉挺直了腰板,道,“倒有一个消息要告诉镜姑娘,想听听姑娘的打算。”
“你说。”阿镜捂着伤口,然而冰雪消融,热血从指缝里悄悄渗出来,那伤口极大,若是不动用大荒功,绝对不会轻易愈合。
韦思廉瞧着左右侍婢奴仆都走得远远地,并没有人能听见他的话,才张口:“适才外面传来消息,说幻水神宫少宫主带领麾下走狗十余人,将商谷门、青冥剑派、鹿门等等几个小门派挑了个遍,闹得人仰马翻,现在正赶往仙居郡主的铁角楼,得手之后便来咱们十方剑阁……”
阿镜的脸色已经变了,但韦思廉还在继续讲:“咱们十方剑阁有剑圣大人坐镇,当然不怕这些宵小之徒,就不知道铁角楼中可有合用之人?镜姑娘原也是出身仙居郡主跟前的,如今重回剑圣身边,也是咱们剑阁与铁角楼添上了亲缘……”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镜从没跟这个人打过交道,只怕他另有所图。
韦思廉絮絮叨叨继续说:“镜姑娘是剑圣大人与那黑骨童子的血脉,若是剑圣出面,定然可解铁角楼的灾厄。”
阿镜眼睛一眯,大概明白了——黄陇城人尽皆知她海如镜是仙居郡主座下第一打手,这种大家的事她第一个出手便能摆平,殊不知郡主手下除了阿镜之外还有其他几个能打的,比如那位邋里邋遢的申屠。韦思廉定然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看她身上有伤,又偏挑这个档口来逼她一下,若是能急火攻心,或许就得求着他办事了。
可她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老总管?
阿镜在心底里大大地翻找一圈,她向来记仇,因此也怕报复,还真让她给想起来了。进九兑林前,她哀怒之下杀了十方剑阁麒麟阁的人,后续又掳走了陈素,就是这个韦思廉去铁角楼要逮她复仇……
便是从这里结的梁子!
阿镜舔了舔唇,假作忧心忡忡的样子,皱着眉头,目光焦灼,道:“如今我不在郡主左右,遇见这事,怕是铁角楼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手,不知老总管能否跟守山的小哥们说一说,让我回去,保准一日之内就回来。”
韦思廉大惊,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剑圣早就吩咐了镜姑娘不能离开十方剑阁,老朽这就……”他说着就要跪下。
阿镜心里知道他在演戏也忍不住觉得太拼了,她随便一伸手扶上他的胳膊,这老头自己就站起来了。
阿镜道:“我是剑圣与黑骨童子的女儿,本就跟十方剑阁和幻水神宫都撇不清干系,又与仙居郡主自幼一同长大,交情甚笃,你说得很对。依你所言,又该如何?”
“那就更难办了,”韦思廉道,“剑圣大人迎接镜姑娘回家这件事并未声张,只怕郡主那边也不知情,若由剑圣出面调停,外人只道是剑圣多管闲事,那就不好了。”
“这可如何是好呢?”阿镜搭了一句,她身上难受,恨不得这老头早点交代了完事,她好回那小阁楼里慢慢歇息。
“我倒是有个巧法子,姑娘权且一听。”韦思廉终于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