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阿镜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呆呆地看着剑圣那张脸。
他长得深目高鼻,脸型如刀削斧凿一样深邃,眉眼自然也是锋锐的,那通身的气度,不是神仙、更不是圣人,而是邪魔,世间绝无仅有的邪魔。
单从外貌并不容易看出他的年纪,他的皮肤已经不像二十岁的年轻人那样紧致,但也绝对没有四五十岁的粗糙和松弛,岁月仿佛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伤害,只是温柔地给他填上了几分成熟和沧桑。说他三十岁也可以,四十岁也行,可阿镜知道,他的年龄恐怕远远比看起来要大。
阿镜甚至不正确地想,若是剑圣真如传闻中贪花好色,那恐怕是那些女人的福利。
不,不说别人,单单是她自己,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剑圣的女儿,那是因为仇恨和对十方剑阁的反感,但今天,阿镜觉得自己一定不是他的女儿,否则怎么会长得如此平平无奇?
“悟性不错,也算有几分天资,就是过于莽撞,不过年轻人就该莽撞。”李秋霜看着阿镜。
阿镜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强迫自己的目光从李秋霜那张脸上移开,低下头,目光落在松软的土地上,阿镜忽然想起来,刚刚穿过万千冰剑而未伤分毫,是因为那些剑在遇上她之前主动躲开了。
换言之,是李秋霜有意操控!
阿镜咽了一下口水,不情不愿地抱拳说:“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不叫爹?”
阿镜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前所未有的僵硬,根本没法操控,她整个人好像变成了木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哼,爱叫不叫,”李秋霜没再强求,而是自行转了话题,“你的伤怎么还没好?”
“昨日伤的重,去孔归真那里讨了药,不过见效慢而已。”阿镜干巴巴地说。
“黑骨童子的大荒功你是一点都没遗传到啊……”李秋霜嫌弃地说。
阿镜低着头:“晚辈愚钝,不会这等神功。”
“王相说你会。”李秋霜道。
“他骗你呢。”阿镜想也不想就说。
李秋霜笑了出来,道:“也是,他一直恨我,怎么可能愿意帮我。不过你的性格很像你母亲,倔强,从不服输。”
“这世上倔强又不服输的姑娘多了去了,剑圣不会只认识黑骨童子吧?”
李秋霜微笑道:“可你也像她一样漂亮。”
“我未曾见过黑骨童子,”阿镜道,“不知道她有多么漂亮,不过论起容貌,我远远比不上您。”
李秋霜呆了一下,道:“你倒是很大胆。”
“因为我不是您的女儿,对您没有太多尊重,”阿镜不卑不亢,“说的都是心里话。”
“你不怕我杀了你?”李秋霜道。
阿镜略加思索,道:“如果因为我说了两句心里话您就要杀了我,那我认了,话是我说的,后果我自然应该承担,绝不后悔。”
李秋霜沉默了好久,道:“随意吧,我有很多女儿也有很多儿子,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阿镜的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一瞬,复又低下头去,道:“单看容貌的话,那可真是人间之幸。”
“小姑娘,”李秋霜右手忽地拍上阿镜额头,让她根本躲不及,他说,“即便不将我看作父亲来尊重,我总还是你见素门的师叔祖,见我为何不拜?”
“叛出师门之人,”阿镜答道,“不必再拜。”
如果单看脸和气度,阿镜绝对不会对他如此无理,可她在见到剑圣本人之前,早已对他记恨了十多年,现在说出来的话已经相当客气和克制了。
李秋霜冷哼一声,道:“就凭你也配说这话吗?风虎心相练得乱七八糟,你师父那个菜货倒是一如既往地只会瞎指点,他医术还算说得过去,你怎么一点都不会,带着这一身的伤来膈应谁的眼睛。”
阿镜没想到他骂起人来这么带劲,愣了一下,反而觉得他有几分凡人气了,但也更烦人了。
她道:“医术一道,师父不曾传授,因此我并不会。风虎心相的功夫也是我自己摸索,师父不会武功,只教了我一些粗浅的内息脉络,让我识得周身穴位经络,不至于走火入魔而已,功法中紧要的部分,却是无人指点。”
“入得此门,却学不到此中武学精要,”李秋霜从鼻子里笑了一气,道,“海如镜,你这一辈子的武艺,学得好糊涂啊。”
听到他这一句话,阿镜竟有些痴了。
剑圣所言一点都不错,她的确如此。云巨浮这位师父缥缈无踪,行迹不明,空留一本天书般的内功经卷给她。十年来,阿镜日夜研习,自诩有所小成,但却始终如未开蒙的幼童一般,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可她分明是名门正派的入室弟子!
本不该如此。
至于白承墨传她大荒功,也是在她胎里带的那套经脉运行上拨乱反正,将她通身的力量以幻水神宫正宗传承的方式引导梳理一遍,她才将这些好好地学会了。
可是风虎心相呢?
不见云巨浮,不见金折雪,更不见其他同门师叔师伯,如何能练得好,如何敢自称正宗?
便是行走江湖时,阿镜多半用的名头也是仙居郡主铁角楼的名义,而非见素门弟子的身份。
她知道,凭师徒名分,她配这么说,可真论起武功路数,她与见素门传统恐怕相去甚远,用这个名头只会给见素门抹黑罢了。
想到此处,阿镜热泪盈眶,好在低着头,旁人也不会看见。阿镜强忍下泪,笑道:“人生来自有定数,我大概是命苦,糊里糊涂地学些武艺,却还想着将您斩于马下,的确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真情流露,说完这话忽地发现自己竟将要杀剑圣的心里话一不留神顺了出来,自知失言,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且看剑圣要怎么做。
谁知他并不放在心上,反而饶有兴趣地问:“你想打败我?”
阿镜赶紧恭维:“江湖上谁不知道剑圣大名,打败您,想必是所有习武之人的夙愿。”
李秋霜冷笑道:“说得一点也不错,不过他们不配。我问你,风虎心相的功法你可背熟了?”
“当然。”
“背来我听。”
“风者,散也。虎者,主也。风虎二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二相生则万象生,二相消弭,万象归尘……”
李秋霜听她背书,不时点点头,听到某处,忽然叫住,道:“气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何解?”
阿镜背书时囫囵吞枣,并不理解此中深意,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练的功?”李秋霜忿忿地曲二指弹阿镜的脑门,“内息是顺是逆,发招是强是弱,何时易而速,何时难而迟,如何交替,如何擒风,如何搏虎,你倒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阿镜哑口无言,剑圣问的问题她一个都答不上来。
“结巴什么,云巨浮不教你,太后也不教?”李秋霜问。
阿镜如实回答:“我从小陪在郡主身边,没去过几次京城,很难见到太后师伯。”
“有这事?”李秋霜问,“我怎么听说你还有个同门师兄在太后身边的?”
“剑圣所提的想必是金折雪吧,他出身京城金家,十几岁时拜入我师父门下,但一直是太后师伯指点武功,只是太后身份贵重,不方便收他为徒。”
“呵,不必称我为剑圣,叫师叔祖吧,”李秋霜道,“你从小被云巨浮捡到,扔给仙居郡主,金折雪那小子却是十几岁才拜师,按理来讲你该是师姐,如今他反而成了师兄。你师伯能教金折雪,却不能教你,你们师兄妹区别不小啊。”
“这……”阿镜不知该如何说,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弟子无父无母,身份低微。”
“低微?”李秋霜低头看她。
阿镜忽地醒悟——在他眼里,她是他的女儿,身份怎么可能低微。
“弟子不知。”阿镜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李秋霜道,“连‘气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都不知道,你还能知道什么,难怪昨天我看你连基本的招数都多有舛误,见素门活该毁在这对狗男女手上。”
阿镜听愣了,还不知道要不要接话,又听李秋霜道:“按理来说,我出了见素门就不该管你本门家事,不过你毕竟……与别人不同。今日我将风虎心相的功法教给你,我只讲一次,你要听好了。”
“多谢师叔祖。”阿镜俯首作揖,唇边抿起一丝邪笑。
“气动为风,为何难而迟?便是你这种庸人附而扪虱,如井底之蛙一般,不见天地之大,”李秋霜嘲讽道,“观风虎法相,骨风则放逸生奇,心虎则畜怒怫郁,心属火,心动勇力生,故曰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见了天地之大,便不拘于一招一法,只要心手相应,万般招数皆能随心所欲,懂了?”
“懂了。”阿镜道。
“很好,接着往下背功法。”李秋霜道。
“啊?”阿镜一愣。
李秋霜不带一丝温度地看着她:“不然呢,你还指望我个百十岁的老头子记得自己十岁时学的东西?”
“您有百十岁?”阿镜问。
李秋霜不理会她这句,冷冷地说:“背!”
阿镜只得低着头往下愣背。三五十句后,李秋霜喝道:“慢着,‘腾蛇赴穴’你是怎么使的?”
“啊?”阿镜只懵懵的讲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看隙缘巇,腾蛇赴穴’……这腾蛇赴穴是招数名?”
“不然呢?”李秋霜深感诧异,“这你都不知道,怎么练的功夫?见素门怎么会收了你这样蠢笨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