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萧与峤的话,各有所思。阿镜是个直性子,不愿意说昧良心的话,可也不愿意打听他过去的故事,便道:“你说得对,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处,铁血汉子又有什么可怕的,兄弟,你要走也不急于一时,明日我给你摆桌宴席送你启程……”
“少扯这些没用的废话了,”萧与峤哈哈一乐,“你看你自己身上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一两天能处理完?快别说了,你好好在这里忙活,我自行上路就是,留步吧。”
“等会儿,”阿镜急得一抓他衣袖,道,“哥哥,你这就不厚道了。”
“怎么?”萧与峤毫无察觉。
阿镜道:“手上的流星鼓和琴扇给我留下。”
“噢噢噢噢,”萧与峤赶忙交出来,细细说了这两样东西的用法,忽地想起来一事,道,“妹子,你那隔空取物会了没有,可还要我教?”
阿镜略一沉吟,空气似乎静了一下,她点头道:“会了,不用你教。”说着右手一扬,不知怎的在床边带起一阵风,江上似有蛟龙出水般跃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划出来的浪花饱满浑圆,扑面而来一股湿寒之气。鱼儿打着尾巴,似乎只是偶然跳起来的一般,转瞬又跌回水里一溜烟的功夫就消失了。
只剩下鱼尾处延伸出的水波纹向两边分散荡开。
“好悟性。”萧与峤又郑重其事地看了看阿镜,他早就料到这姑娘一旦开了窍便是突飞猛进,谁也没想到她只是看了看晋无意驾驭水龙鞭就能悟了隔空取物的境界。
“本也不难,”阿镜勉强笑道,“剑圣从前给我演示过一次,我没有当场悟了,就已经是笨人了,呵,更别提今天你还跟我说了说这擒龙控鹤的心法诀窍。”
“我没有说……”萧与峤不敢居功,他的确没有说,他只是提了一句擒龙控鹤的内力运转与平时是反过来的而已。
难道说,在剑圣眼中,不是一遍就学会,已经是蠢笨之人了么?萧与峤心中画了个问号,他从前是剑圣义子,也曾得他亲手教导,剑圣此人虽然心高气傲、目无下尘,可教习武艺时还算有分寸,从来没有嫌弃过他。
为什么他对阿镜如此苛待?
“阿镜聪明。”白承墨忽地挪步,半个身位在阿镜后方,搭上她的肩膀道,“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阿镜偏着头去看他,她现在不太想跟白承墨说话,晋无意不明不白就走了,可就算她心里告诉自己晋无意走得不明不白,本质上还是清楚,她就是因为白承墨这个人才走的。
血玉昙花就在她的手上,里面的精气早已被阿镜吸取一空,可看这样子,似乎幻水神宫并没有丝毫放弃的打算——难道这东西还能接着用?
白承墨道:“你是要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
“当然是跟咱们走,”牧小环抱着胳膊,冷眼瞧着,笑道,“血玉昙花如今在阿镜姑娘手上,少不得要劳动姑娘大驾,跟我们幻水神宫同进同出了。”
“牧君使,不会说话可以不说,”阿镜心中对她多有厌恶之色,她明白此人不过是为了邪宫一直追求的神物而与自己针锋相对。然而晋无意弃了铁角楼,与此人兴风作浪有直接关系,因而阿镜愈发疾言厉色,道,“我去哪里与你们幻水神宫有什么关系,不过你们也别想从我这里拿到昙花就是了,今天在这里我就把话讲清楚——你打不过我,这昙花你也拿不走。”
她看着白承墨,他仍是那样高大的样子,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更加静默了。只看了一眼,阿镜就再也不敢抬眼。
她对不起他。
“阿镜,”白承墨却开口了,“昙花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他的声音仍是那样温和,带着微不可查的颤音。
“是,”阿镜装作冷淡的样子,“你接近我,也是为了我身上的昙花是么?以你的聪明才智,想必早就知道我有那东西了。”
“我不知道,”白承墨忽地有些慌乱,但他又强行压抑下来逼自己变得平静、稳定,他道,“我不知道,你相信我,我从来不是为了这东西而接近你。”
“你让我拿什么相信?”阿镜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若有似无的哀叹,“你本就是为了血玉昙花而来,如今你从我这里得到了花瓣,又顺藤摸瓜找到了晋无意,如果不是我与你接近,你又怎会得到血玉昙花。”
“我还没得到,它在你手里呢。”白承墨小声说。
阿镜状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昙花,道:“重要吗?”
“阿镜,”白承墨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唯一的局外人萧与峤早已识相走人了,他道,“我对你绝对没有你所想的那样不堪,事实上,我是从那天晚上才知道昙花在你和郡主这里的。”
“你想说这是我的错?”
“这不是错,”白承墨克制着不要让自己抬高声音,他几乎是在哀求了,“阿镜,你觉得这是错么,那是谁的错?我奉师命来西南武林寻找血玉昙花,一路上不曾杀害无辜之人,而你只是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交换彼此的信物又能是什么错?”
“可是晋无意走了……”
“那是她自己的决定,”白承墨一下一下地、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背,像是给一只老虎顺毛,“她藏了一辈子的东西丢了,而且是丢在她最讨厌的人和最喜欢的人手里,没有人能好好面对这件事,她只是需要接受的时间。”
“你休想用这种花言巧语骗我,”阿镜的眉眼不着痕迹地弯了弯,随即又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忧心忡忡,她听出他话里迷惑人的倾向了,“晋无意这人的做派我最清楚,她不是选择,而是对你我宣战。”
“可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白承墨说。
阿镜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一个绝顶聪明的姑娘,去了十方剑阁,一定会发现李秋霜作恶的蛛丝马迹,你愿不愿意给晋无意一点信心?”白承墨说。
阿镜眼神落到江水上,似乎想了想,忽然道:“不对。”
“哪里不对。”
“李秋霜是在作恶,不过幻水神宫却是黄陇城最大的敌人,安知晋无意不会先联合李秋霜灭了你的邪宫,再慢慢收拾李秋霜。”
“不会,”白承墨这次却答得笃定,“凭她一个人打不过李秋霜,就算她吸干了整个血玉昙花里的精粹,也不会成为世间第一人。她要收拾十方剑阁,必得与你联手,可是你……不是还喜欢我么?”
“你倒是很得意。”阿镜看着他眼角眉梢透出的喜气。
白承墨僵了一下:“不、不喜欢了?”
阿镜面色一红:“喜欢的,可我仍旧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我。”
“这不重要了,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就足够了。”
“怎么会不重要?”阿镜诧异,“我如果不知道,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在无意识中失去你喜欢的东西,在你的眼中我就会变得黯淡无光。那时候你就会离开我,我当然也会难过,虽然我知道一切难过总有一天会过去,可是,我不敢迎接这样痛苦的将来。”
“不会的,”白承墨说得很干脆,却又很慢,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能随着人这一生逝去的只有皮相,而我爱的不仅仅是你会苍老的皮相。”
“这话说的很好,不过我知道,昙花在哪里你就得在哪里,”阿镜低下头来摩挲着白色的血玉昙花。它看上去像是一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纤长的花瓣娟秀俊雅,即便不是武林重宝,只是一个普通的白玉雕花,它也必然价值连城。此刻阿镜站在空荡的二层阁楼上,一伸手就下面就是滔滔陇江,阿镜道,“如果我把昙花丢在江里然后趁机跑了呢?”
“我跳江捞起来再回来找你,”白承墨似乎对她无可奈何,他笑着,说,“我已经没法子了,阿镜,我全副家当都在你身上,若是放任你远走高飞,我后半辈子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那恐怕不行,喝西北风伤肺伤胃。”阿镜说着风凉话。
“所以你还想磨蹭到什么时候才肯跟我走?”白承墨牵起她的手,却没有抢夺血玉昙花。
“你们住在哪里?”
“风暖月影阁。”
阿镜不得不承认,白承墨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懂得利用他的一切优势来引导她、安抚她,可是她根本没有办法抗拒这种毫无攻击性的诱导,在很早之前她就明白了,凭她的脾性,是无法拒绝白承墨的。
只要他想,并且去做了,在她这里,他就可以得到一切。
风暖月影阁,阿镜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她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白承墨会变成一个有钱人,又成了风暖月影阁的东家。
对于这件事,白承墨的回答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他只是将海里捞起来的诸多宝物带到陆地上兜售。幻水神宫坐落海上,各类珍珠海贝珊瑚砗磲都成山一样,量大质优。
然而在中原人看来,即便是一节小小的红珊瑚,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以后离了海上,他就再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进项了。
“你甘心么?”阿镜站在街上,看着高大的风暖月影阁,心中却无丝毫波动。
白承墨挺拔地站在她旁边,道:“没什么不甘心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到哪里就做哪里的活计,就算你把我的东西都挥霍一空,我也有法子再活下去。”
“你什么都不怕?”
“不怕。”
“那你也不怕我自己撇下你一走了之。”阿镜语气轻松,仿佛在开玩笑。
白承墨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是别说这些话了。”
现在这座富丽堂皇的烟花场所已经关门歇业,外人并不知道这里暗地里早已换了东家,只知道它不再接客,大门紧闭。阿镜跟着白承墨绕到风暖月影阁的后门,她从前也曾来过这地方,熟悉得很。
“要说,上回你跟我也是在这儿……那会儿你还是金折雪。”阿镜道。
白承墨僵了一下:“你希望这次跟你住在这里的是金折雪还是我?”
“这话说得,好像我能见得着他似的,你别吃这些没来由的飞醋,”阿镜浅浅一笑,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道,“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没有,”白承墨答得干脆,“我找不到他。”
“也就是说,你去找他了?”阿镜似乎是疑问,但更多的是肯定。
“我……”白承墨拖长了声音,有些犹豫,他忽然反问,“如果他杀了我,你会不会……”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阿镜却还等着,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的下文,她偏头问道,“会不会什么,你倒是说啊。”
“会不会帮我报仇,杀了他?”
阿镜一愣,瞧他满脸郑重,居然不是在开玩笑,她心中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如果当初金家夫人没有把白承墨扔出来,这对兄弟也不会结下这么大的仇恨。
“他、他不会杀你的,”阿镜琢磨着说,“我知道,你从前总是被他欺负,可那又怎样,他终究没有害了你的性命,他这人除了邪性点儿,也算不上坏,我们躲着就是了,你干什么要这么怕他。”
白承墨显然不信,他道:“他不是没杀过我,只是没成罢了。我是个局外人,不配做他金折雪的兄弟,他瞧我也很不顺眼。此番若是见到我,给他把握住了机会,是一定会杀了我的。”
“只要你守在我身边,我就不会给他这个机会,”阿镜道,“凭他的武功,只怕离我还差一截。”
“你保护我?”白承墨忍俊不禁。
“可是你也别想着让我帮你害他。”阿镜缓缓地说。
白承墨一愣,笑道:“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我跟他,最后总是只能活一个罢了。”
“为什么要这样想?”阿镜不明白,“从前的恩怨都是从前的事,以后我们总会过去的,平白无故地刀剑相向,这不是又结梁子吗?依我看,各人还是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何不妙哉。”
“就像这次,晋无意为什么要走,”白承墨顺着她的话说,“她放不下从前幻水神宫做的事,那么朝廷也放不下。因而,我也放不下金折雪从前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整个金家,我不去报复他们已经是克制自己了。”
阿镜听着他心气不顺,似乎触动了真情,摇了摇他的手,道:“事儿还没到眼前,也未必会发生,即便是真发生了,咱们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都不怕的。”
“什么都不怕?”白承墨轻笑,“那你打算怎么处置血玉昙花?”
阿镜道:“原来你还是想着这件事,正好,我也想问问你。这东西里面的力量早已被我和晋无意用光了,你们要一个空的白昙花有什么用,它是不是还能再有别的用处?”
“你说的用处指的是什么?”
他若是不问还好,偏偏这一问,引得阿镜自己往更深的地方想了一层。阿镜忽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毛直竖,道:“你师父是不是还想重演几十年前黑骨童子的血案?”
“你想到哪里去了!”白承墨道,“这事万万不可能,我师父不是黑骨童子那种人,她虽然说不上慈爱,但也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取人性命。我的乖乖,你别瞎想了,我实话告诉你好了。”
“快说快说。”
“昙花虽然褪了血色,可也不是不能用,我师父凭着这昆仑石本身也能益寿延年,不必再求助他人。”
“当真?”
“真的,”白承墨说,“我师父如得道真仙一般,是不屑于做那些害人害己的邪恶蠢事的。”
阿镜点点头,随着他绕进正厅。
风暖月影阁虽然不做生意了,里面原先服侍的人也被遣散了,可是屋内陈设几乎没有变动过。阿镜看见一楼陈设仍旧一应俱全,与往日无异,只是撤去了多余的桌椅板凳,将一口巨大的钟摆在了正中央。
阿镜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见这钟,几乎一瞬间,阿镜就想到了在计白庄时,她在夜里趴在房顶上偷看幻水神宫练功时的惊惧。
不对。
幻水神宫练功的法子一直都是那么邪性,白尊圣就能清清白白?
可是看着身旁的白承墨,她又拿不准了。
是了,她了解白承墨、喜欢白承墨,她才敢信任他。可是晋无意既不了解、又不喜欢,甚至还有些恨意与讨厌在里头,郡主如何能信得过幻水神宫。
即便是阿镜本人看见这口大钟,心里都得打个问号。
“你们现在还在用人血练功。”阿镜平静地说。
白承墨赶紧说:“我们从来没有滥杀无辜。”
“别说了,我也从没看见过你们滥杀无辜,”阿镜道,“可是晋无意……她不知道,这事儿我一定要跟她讲清楚,掰扯明白。”
她转身便往外走,被白承墨一把扯住:“你往哪儿去?”
“十方剑阁,我要去找晋无意。”
“你也要走?”白承墨忽然有些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