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芸太妃宫殿。
碧云回来了，静静到了芸太妃身边，不言不语。
芸太妃撩开眼帘，轻轻拉过碧云，眉目间难得没有逼人的锐气，道：“好姑娘，怎么哭了？”
碧云看着芸太妃，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芸太妃叹了口气，将碧云轻轻带过来，让对方的脑袋枕在她的膝上，芸太妃轻轻拍打着碧云的背。
“小姐，我去见他了，我问他要尽忠还是要尽义。”碧云语无伦次道：“他说他想先还义，他不明白、他根本就没有明白。”
芸太妃默默无声，轻柔的拍拍碧云，无言的安慰她。
“他不懂。”碧云呢喃道：“选了尽义，就是不忠啊！”
忠全真的不懂吗？恐怕未必。
只是必须选一个的话，对方选择了尽义，天平两端，选择一段就意味着放弃另一端。
皇宫内，太上皇居处。
太上皇正在偷着鱼食，转而又忍不住道：“忠全啊，寡人要是走了，这鱼也不晓得谁来喂。”
一旁的太监总管吓的跪下，磕头道：“陛下，何出此言？”
“哼。”太上皇眯了眯眼，年纪越发大起来之后，原本乌黑的眉毛也变得灰白之色，只是那双眼眸还是一样的锐利不减，道：“行了行了，这么多年，你这动不动就腿软的毛病真是一成不变。”
太上皇负手而立，看着日头上升的暖阳，道：“随寡人来吧，去让人把寡人的印玺取出来，可不能便宜了那丫头。”
忠全跪在地上，待到太上皇话落，方才重新站起，苦笑应下。
这一天天的，若是在出现这样的事情，忠全想，他可能去的比太上皇还早，知道太多的人本来就活不长。
等到书房里面点起了香，忠全抖着手将圣旨收起来。
“怎么了？”太上皇慢悠悠道：“寡人还想着，你会选忠呢？”
忠全跪下，静默了片刻，以头磕地，道：“皇恩浩荡。”
就如同当年的还是小太监一样，唇红齿白却脸上青紫的小太监跪在三皇子面前，一边泪流满面一边磕头，嘴巴里念着唯一会的，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十全十美不会犯错的词：“皇恩浩荡、皇恩浩荡。”
没有名字的小太监这一跪，就是跪了一辈子。
从无母的三皇子，陪伴着到风流满风凉的三皇子，从弑君夺贵妃的三皇子陪着到现如今的太上皇。
“人生三分之二的时间啊，忠全。”太上皇叹了口气，道：“你都忘记了，你自己当初是谁家的了吧？”
忠全安静沉默，只是跪着，他不会说什么好话，嘴巴也不甚灵光，就是只凭着陪伴，才做到今天的太监总管，旁的好话他听过不少，说出花来的也都有，可就连捡上那么几句的，他都不会。
“奴才、呃，奴才不知道，奴才的姐姐是碧云女官，早年穷苦被买了，晚的时候家里更穷，奴才也被买了……”忠全语无伦次道：“奴才在之前早就见着了姐姐，后来被三皇子讨要了去，是有接济着姐姐，但是奴才也没有……”
“你当然是没有了！”太上皇瞪了一眼忠全，冷哼道：“你这么蠢，寡人要真告诉你点什么，回头你不说话，都写在了脸上，这天底下，寡人的秘密都要满天飞起来了！”
太上皇嫌弃得看着眼泪鼻涕直流的忠全，都是四十几的人了，早年那个长的白白净净的小太监哭起来那是憨态可掬，丑的别有风味，现在这老黄花菜可真是一点看头都没有，道：“还不快自己弄干净，真是丑死了。”
啊，他当初就是看人好看才弄过来的，怎么长着长着就这样了呢？年纪大老了美貌不在也就算了，这脑子也不见得长，倒是动不动腿软的毛病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忠全麻溜的起身，傻呵呵跟在太上皇身边。
他也不喜欢跪下，也不喜欢跪人自称奴才的，可是这也没有办法，他被父母买了出去，那一张轻飘飘的纸上写了，他从此之后都低人一等了，在不认命在不甘心都没法子了，从此之后什么青云直上考官生都跟他没有干系了。
当初的风凉，那怕在四国都是这样，他也没能力跑去青冥，到不了那儿他就被抓住，然后就是没命的了。
“起来。”那时三皇子不知道，他无意间救过一个一辈子都是奴才命的人，少年眼里藏着火焰，语气嚣张又轻浮，在重的话被那人说出来，当好像是游戏人间的轻飘飘，道：“我可不救跪在地上的狗，你就是没力气了趴在地上，也不许跪着。”
太上皇若有所思的问道：“你是在寡人废除奴籍终身制的时候归心的？”
不，忠全看着太上皇，他是在，确定跪了三皇子多久，都没有被当成奴才之后归心的。
“奴才知道，什么废除奴籍终身制……”忠全道：“陛下只是为了名声，‘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名声，那些权贵们要奴才，还不是有的是？”
只是明白的，愿意并且能够摆脱奴才身份的，都是有野心、也有才干的人才，他们成功了，就天生的承了陛下一份情，也会更加愿意道风凉施展抱负。
手下太多，三皇子、皇帝、太上皇不论那个时期的陛下，都不记得，不怎么重要的人归心。
忠全知道，他实在是不怎么重要，唯一的优势大概是足够本分，什么该听什么不该知道，于是他后来被太上皇摆到了太监总管的位置。
太上皇摆摆手，道：“最近避着点寡人的儿子。”
其他都可以不怎么在意，不过太上皇可没忘记，他的三儿子有点问题，回头被老三发现了，等于老大也发现了，那绝对会被摆一道。
不愧是他和若云生下来的大女儿，做对手还真是头疼。
另一边，皇宫外，行宫内。
风若初从密折中的思绪抽回，对着暮然然道：“你不觉得，父皇沉寂太久了吗？”
三代鬼医对着风若初翻了个白眼，冷漠道：“别问我，政治和朝堂争斗什么的，我从来都是莽过去的。”
是的，三只暮然然里面，唯一政治课程合格的，估计只有幼年可塑性强的暮然然1.0了，然而长帝姬和风凉太上皇的战局一直声东击西遮遮掩掩，就算是暮然然1.0开启三倍思维，不懂还是不懂。
更别说情报缺失这一回事了。
太上皇废了风若如要多久？一道圣旨的时间而已。
不要说，唯一的反对者，只会有皇太后这一个人选的时候。
风若初叹气，说道：“真是，我现在不知道，父皇有没有看出来，虽然我本人觉得，父皇大概率会将计就计……”
但是就算是云游四海，父皇又回去那里云游呢？多半是找个深山老林待着，然后就筑巢窝着不动弹了。
别看父皇现在看着老迈，真要动起手来的话，风若初不怀疑父皇的内力能不能脚踹猛虎，拳打黑熊，皇宫里怎么会缺少能够提升的内力的玩意儿呢？
所以说啊，皇弟会变成猫头鹰，确实有锅该扔给父皇的。
“我记得，当初是太上皇宣布了让皇帝下罪己诏，然后皇帝直接来了一份退位诏书。”暮然然道：“难道不是风若如受不了这委屈？”
本来啥都没有的，硬背按着脑袋要承认罪行，这风若如怎么可能接受？内心有个小公主自诩清高，并且那种“我不屑和你们同流合污”的毛病，加上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是干净的……
然后风若如就退位了。
嗯，这是在三代鬼医角度的看法，她见过风若如，龟毛到令人发指，和庆云陛下的组合简直让人无力吐槽，完全没办法理解这两位是怎么玩在一起的，奇葩之间的共鸣吗？
“鬼医，介意说一下你心中的皇弟吗？”风若初微妙的听出了一点不对味，她倒是没觉得皇弟有什么，现在看来其他人眼里的皇弟恐怕不怎么的——正常？
不正常倒是其次，在国子监的时候，大家都知道风若如是个喜怒不定的太子。
暮然然2.0沉吟了一下，道：“就是，少女式敏感？”
“那是什么？”风若初这么问道，她想的的话当然可以转化一下，用鬼医的思维角度思考，但是用了其他人的思维角度思考，同步率往上调的话就很难降下来，这意味着未来一段时间她都得是“另一个人思维角度”。
而鬼医的政治智商，风若初并不想体验。
这就是她当初不小心攻略整个国子监的原因，这不是废话么，一见如故？就算自己不了解自己，可风若初她是思维同步，又不是变成另一个人，这意味她有两套思维模式，或者承受的住的话还能开群聊。
这么久了没有得分魂之症，风若初都佩服她自己。
所以风若初不怎么喜欢林云初，她总感觉对方就是在嘲讽她……那种，一看你就是和我一样，下一个分魂之症的人员，天定有病的感觉。
“那是一种，极其敏感、呃，无法形容，就是那种冒着粉红气泡，世人独醉我毒醒……毒药的毒，我没有说错，不存在错误……”暮然然2.0思考了半天，才形容出来。
最后总结道：“类似于不然世事的闺阁少女那样的天真又不切实际的想法。”
风若初大概明白了一点，这不就是皇弟的世界净土理想吗？他怎么了吗？人总要有梦想的嘛，何况对方也没有给别人添麻烦，反而在默默努力不是？
风若初看着暮然然，瞬间了悟了。
这是存在于青冥生长出来的“众人皆罪，生死不弃”的思想和风若如的“人之初，性本善”的相对冲撞啊！更要命的是三代鬼医继承二代的思想，罪行用暴力清理改造，而风若如崇尚软刀子但是一击毙命，不留后患。
大概就是，风若如认为，一开始每个人都是干净的，但是一但犯错了不干净了，就要处理掉，以防止“错误”和病毒一样蔓延感染。
而青冥的三代鬼医却认为，犯了错误，每个人都有，所以可以暴力改造，不听话就打，就一遍又一遍告诉对方，什么是正确的，树立正确的三观，然后释放出狱。
呃，也说不上那个更加有问题。
“你怎么看？”暮然然2.0抬头问风若初。
风若初沉思，觉得这是新的送命题，相当于有人问：“你妈和你老婆掉水里了你先救谁？”
然而她并不能回答，我不会游泳，这是个最下等的答案，毕竟对方还能问：“你不会你就不救了吗？”
这样还能更加扎心一点。
现在时机不对，风若初默默想到，毕竟她的皇弟因为特殊原因，拜帖不走明面，于是问题来了。
这个问题就相当于，你的老婆当着你|妈|的面，问你：“我和母亲掉水里了，你打算救谁？”
风若初冷静的反问：“你是特意挑的这个时间吗？”
“什么？”暮然然2.0有些不解，那双有着浓郁翠色的眼眸就像是一块深绿色碧玉，里面的情绪自然也是灰暗的。
风若初就不止一次，能够感觉到自称鬼医版本的暮然然汹汹的杀意，对方长时间都对她保持的杀意和仇恨，但是又诡异的感激和崇拜她。
——因为青冥。
风若初毁了青冥，却也拯救了青冥。
三代鬼医是如此的痛恨这一点——如果青冥成功被拯救，那么青冥就会并入风凉，如果青冥无法被拯救，那么风凉就会毁了青冥。
最重要的一点没有变化，青冥的土地最终都会归于风凉。而对于青冥来说，不论是拯救亦或是毁灭，于青冥而言都是另一种形式的拯救。
它已经无法变得更坏，但只要变得好一点点，那都是在变好。
彻底腐朽，那就连根拔起，给新的枝丫让一份位置。
但是生于青冥又长于青冥的人是没办动手的，因为在毁灭青冥之前，他们会先毁了自己，这无关爱恨，纯粹是因为她们是青冥内的一份子，在这个怪诞的秩序里面。
于是毁灭秩序，意味着自|杀。
“皇姐，你们在说什么？”眼中带着忧郁的年轻男子接近，风若如还是一袭明黄的衣裳，广袖执卷，嘴角的笑意并不让对方显得欢快一分。
暮然然2.0的眼中，翠色加深，这下轻轻道：“我知道你刚才在说些什么了。”
风若如看着暮然然，那是一个只能说孩童年纪的女孩子，却也是当代医仙的弟子，在医仙离开风凉境内之后，残存医谷势力的最高权力者。
风若初眼睁睁看着皇弟不动声色的样子，默默感到不妙正在接近，不需要感到了，她一直知道，皇弟讨厌青冥，而自称鬼医的然然，很不幸，对方非常的青冥。
风若如蓦然笑起来，说道：“或许我该早点来？”
这是“明明我先来的”翻版吗？风若初扪心自问，她确实比较关注暮然然没错，可对方能够一拖三，还次次都是新的体验，这多快乐啊！
先别管快不快乐，风若初思考着如何才能稳定一下两位偏激分子，她总不能让这两位都闭嘴不是？
暮然然2.0眼神闪了闪，对着风若初笑道：“他是谁？”
你明明认识，风若初觉得她暂时不需要说话。
“暮女官称呼黄公子就好。”风若如语气平淡道，同样将视线投向皇姐，声音变得沉稳，自然道：“皇姐还记我当日所言吗？”
风若初叹气，深感脚下的船不够多，这要是多了，那就不会翻船了嘛，翻了一只，还有其他的啊……等一下，这个思维方式不是刘青云的吗？
风若如不动声色，自然的入座，看了看暮然然，又对着皇姐说道：“勾陈之说，在古籍中有言《荆州占》中所述：‘勾陈，天子，黄龙之位也’，而《易冒》中又言：‘勾陈之象，实名麒麟，位居中央，权司戊日。盖仁兽而以土德为治也。’”
暮然然2.0语气冷淡，冲着风若如道：“看起来，这位黄、公、子，对于勾陈倒是意外的了解？不过有句话叫做尽信书不如无书。”
“这是自然，不过听说夏医仙的徒弟螣蛇语学的不错？”风若如微笑起来，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了桌面上，道：“曾经以螣蛇为国兽的过度消失在尘埃，不止暮女官从何而来的学识？”
“度家的一位云游天下的长老曾是我的师傅。”暮然然2.0落落大方道：“黄公子家中妻室不也出自度家，着自家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没必要拿出来说闹得笑话吧？”
“度老先生学识渊博让人叹服，其品节更是让人自愧不如。”风若如语气平淡，仿佛并没有在夸奖一般，冷静道：“可我说的，并不是此。不论此势力所欲为何，其野心昭然若是！”
暮然然2.0冷哼道：“于是，黄公子不也是公之子吗？”
风若如嘲讽：我看你既会鬼医手段，又是魔教教主和初代鬼医之女，必然不安好心！
暮然然2.0反驳：呵呵哒，若真要如此而言，你一个皇帝，还是皇太后那个女人的儿子，不是比起我来更加不可信吗？
风若初面色镇定，发言道：“本宫以为，今日是本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