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厉坛
訥言内2024-01-10 16:122,594

   夜里十一点整,该出发了。四伙伴收起飞行棋,将折叠凳归于原位,各自穿好外套,熄灯出门。孙瑾和富伦抬起在门外守候已久的纸马和纸屋,走在前面,一个哼着歌,一个配合着吹口哨;李蕨抱着两袋纸元宝和一袋纸钱,坐在轮椅上,关匠推着她,紧随两人之后。

   他们沿南大街向北,走过关、李、孙、富四家宅院,走过刚刚众人围拢的那根路灯,走过钟鼓楼券门,经由西大街,出了宁海门,跨越北墙外护城河。黑莽莽的苞米地中央,一条笔直小径,直通北头无名山的暗影当中,一排路灯布列路旁,洒下寥落的白光,水泥杆顶,丛杂的电线将它们逐一串联。四少年在明暗交替间一路行进,“嘎吱嘎吱”地踏着雪,古城在他们身后愈发渺小,直至在夜色中隐匿,目的地到了。

   无名山脚下,拾级而上,不久,一方平坦乍现。方整的台基铺着青砖,上面的雪被打扫过,大小不一的残存柱础围绕四周,间距一致,各个斑驳,显然此处曾建造过殿宇,布局似一进合院。一座石墓坐落院子正中,像一只缩了壳的巨大乌龟,墓碑屹立其上,月光下,见碑上刻着两个楷体大字——“厉坛”,碑的左上与右下两角各有一列小字,已模糊不堪,只能分辨“洪武”和“辰平”两词,应是建造年月和所属县名。

   “这地儿阴不拉几的,还是有人来。你看这地上,一圈儿圈儿的,都是纸灰。”富伦将纸屋立在身旁,巡睃了一周,指着院中央的石墓,问,“这里埋的谁?”

   “没人,只是一块刻字的银牌。”孙瑾说。

   “刻的啥字?”

   “不知道,听我爸说起过,应该跟招魂有关的话。”

   “为啥这么整?”

   “厉坛自古就是用来祭鬼的。”

   “啥鬼?”

   “无名之鬼,‘鬼有所归,乃不为厉。’”

   “说点儿人话。”

   “按封建说法,人死之后,有德者封神,普通者为鬼。鬼也是分类的,有地安葬的,后人自会祭祀;无处安身的,就是‘厉鬼’。古人迷信,认为他们常怀怨气,于是从明代起,城北都要建‘厉坛’,供人们安抚。”

   “这些鬼神儿的故事你都知道?该说不说,公瑾,还得是你啊,你家那么多书,都不白读。”富伦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孙瑾肩膀。

   李蕨看了眼手表,十一点五十六分,时间刚刚好。过了凌晨,就是李忠勉的十二周年忌日。

   关匠走到院中央的石墓下,拾起一根别人用过的木棍,挑了块空地,以自己为圆心,俯身画了个半径一米多的圆圈,西北方向留了空。孙瑾把纸马和纸屋抬到圆圈内,紧挨着,勉强放下。富伦将李蕨推了去,停在一旁,而后走到圆圈边,从裤兜里掏出铜火机,“嚓”地点着,正要引燃纸马。

   “等一下!”李蕨说。

   富伦忙缩回手,灭掉火。

   李蕨从怀中口袋里抽出几张纸钱,富伦见后,递去火机,李蕨接过,将它们点燃,扔在圆圈外,随后,从大衣里怀口袋掏出一封塞得鼓鼓囊囊的信,牛皮纸信封上写着“李忠勉(收)”。她点燃信封一角,伸在轮椅一旁,看着火苗由小而大,向上蔓延,将所经之处化作灰烬,凋落下来,待其被烧了大半,将其扔到纸马和纸屋之间。不一会,火苗引燃了纸马,纸马引燃了纸屋,圆圈内升起一团火焰。

   “爸,女儿来看您了,给您送钱了,还有一匹新马,和一座新房子。女儿还给您写信了,您收到后,就托梦给我。”李蕨对着那团火焰,说。

   孙瑾、富伦站在轮椅两侧,将纸元宝和纸钱纷纷掏出口袋,丢进火中;关匠手持木棍,守着圆圈,将飘飞在外的那些拨进里面。烧焦声“劈里啪啦”地响,四人静默无语,脸颊都被照亮,四双眼睛都闪着光,阵阵暖流扑面而来,又向夜空中烰烰而去。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东西堪堪烧尽,火焰的幽光被黕黑的灰烬囚禁。关匠、孙瑾、富伦轮流走到院旁,捧起积雪过来,覆在上面。

   自李蕨上初中,每年此时,都会到厉坛烧纸,这是第三年。

   四年前的这天,晚饭后,她应王素平邀请,到关家作客,辅导关匠做功课。每当家长会结束,假期伊始,王素平都会带上几样水果,来到李家,对李蕨说起关匠又是多么没出息,而她又是多么优秀,街坊邻居的,希望假期能多帮帮忙。李蕨总是笑着应允,并让王素平把所带东西拿回。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每年两次,重复多年,可那天却出了意外。当李蕨刚迈进关家堂屋,关宏镫正蹲坐在灶台边整理纸钱,许是疏忽,第一张上,“李忠勉(收)”的圆珠笔字样赫然暴露,被李蕨看个正着。也是从那天起,李蕨知道了父亲李忠勉当年杀人逃亡,和祖父李清平因何变得呆傻的事,也知道了自己的来由。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父亲仅被告知失踪,为何烧纸?关宏镫没回答,只告诉她,等她长大,一切都会知晓。

   她不傻,她知道父亲不在了。“长大”,对于她这样一个只重当下的少女来说,是个多么渺远的词汇。

   她来到辰平镇时还不记事,对父母的印象仅存于一张破损的黑白照片中,挂在祖父屋内,装裱在杉木相框里,看不清五官模样,只能依稀辨认衣着和饰品。儿时,她也曾多次问起祖父,父母是谁,都去了哪,得到的回应都是沉默,或许他没听懂,或许他不想回答,亦或许他也不甚记得。长大后,她便不再问,渐渐地,对于没有父母这件事,除了对别家的些微羡慕外,便失去了执拗。城里人的非议,她自小听到大,有人说是她妈“搞破鞋”,他爸一气之下,把那人杀了;有人说她压根不是李家孩子,他爸不仅戴了绿帽子,还给人刷锅接了盘;也有人说,她是李家的,是她妈外遇,被人发现已结了婚,还有个孩子,讲不清道不明,自杀了,她爸找那人算账,失了手……这些李蕨早听得麻木,就不在意了。特殊的经历,让她很早就知道了人各有命,她接受了她父母的命,也接受了她自己的。只是近年来,祖父李清平似乎在一瞬间衰老了下去,甚至有次,去仅一街之隔的渔市胡同买海蜇,回家时竟迷了路。好在镇上人都认得他,常有不同的人将他送回聚太仓杂货。三年来,她已给父亲烧了三封信,内容都是过去一整年,她与祖父日常生活的点滴,很少单独提及自己。祖父是她唯一的亲人,倘若果真命运至此,使他们父女、母女终不能见,她只希望父亲在天有灵,保佑祖父。也许祈福是灵验的,这三年来,李清平除了记性差了些,身体全然无恙,精神也格外矍铄,每天往返钟鼓楼两趟。可她自己却在两个月前走了趟鬼门关,坐上了轮椅。

   待雪水融化,残余火星熄灭,四伙伴踏上归途。关匠、孙瑾、富伦三人两前一后,将轮椅上的李蕨抬下石阶路,来到小径才放下。关匠推着她,走在前面,孙瑾和富伦随后,按原路返回。有别于来时的轻快,此刻他们都沉默着。

   没走多远,迎面远处,隐约一个佝偻身影姗姗而来。他身穿大棉袄,头戴雷锋帽,一手提着一个大口袋,里面装的同样像是纸钱,尽管还没看清正脸,四伙伴都认出了他。

   擦肩而过时,伙伴们纷纷上前,与他问好,唯有关匠假装没看到,一声没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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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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