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只麻雀迎风独立在钟亭宝顶上,像只丰腴的绒球,“吱吱”叫着,不多时,它的伙伴们听闻呼唤,自四下赶来,与它周旋了片刻,而后栖落在宝顶下的四条垂脊上。它们各个昂然挺胸,间距一致,聒噪不迭,殊不知自己已然成了这座木构古建筑上的鲜活吻兽。铜钟遽然鸣响,它们一惊而散,又在空中汇合,掠过攒动的人头,一并朝城南飞去。
不同往日,今早的南大街热闹非凡,千余名百姓围聚在钟鼓楼下,将券门堵个严严实实,招揽声与喧嚷声混成一片,直至临近街尾才渐次平息。
昨夜,孙沛民广播通知全镇,今早有要事宣布。
钟鼓楼上,一身着西装的中年女子从观音阁中走来,像一支笔挺的汤勺,四人拍摄小队紧随身侧,镜头始终对着她的脸。两名工作人员上前,拉起一条绯红横幅,两角分挂在花墙边沿,上面几个黑体白字,各个方正,同样摩肩接踵,“古城更新计划启动仪式”。
钟声响罢,那女子将话筒端在胸前,开始讲话,话音间抑制着喷涌的激情:
“早上好,请安静!今天,是咱辰平镇的大日子,想必大家已经看到了横幅,‘古城更新计划启动仪式’即将开始。
这个计划,也许大家早有耳闻,就是赶在今年八月的北京奥运会之前,将咱辰平古城重新打造,并申请为国内五A级旅游景区!为实现这一宏伟目标,六年来,我们的镇长孙沛民同志日夜操劳,邀请到各领域专家,经过长期调研、讨论与实践,如今已形成一套完整方案。今天,孙镇长本人,将亲自与大家分享这一珍贵的劳动成果。但在此之前,我们先平缓一下激动的心情,请各位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出席本次活动的嘉宾们上前,与大家见面!”
她停下话,鼓起掌,手拍在话筒上,“砰砰”的闷响从券门旁水泥电杆上挂着的喇叭中传出。电杆脚下,人群鸦雀无声。
一排十二人出现在众人视野,十男两女,与大家挥手致意,各个抖擞得好似此刻的朝阳。主持人将他们逐一介绍,他们是参与“古城更新计划”的成员代表,有本县媒体人、画家、书法家、作家、皮影艺术家、高跷秧歌艺术家、风筝传承人、泥塑传承人和四位镇领导与赞助商。孙沛民和富广财站在队伍东侧末尾;孙沛民妻子何惠知、富广财妻子花美玲也位列其中;李清平坐在大慈宝殿门前正中的板凳上,那是孙沛民特意为他留的位置。
介绍完毕,孙沛民被邀请讲话。他几步走上前来,接过话筒,来到城墙正中央,看着齐聚在自己身上的呆滞目光,先清了清嗓,又拍了拍话筒,一切准备停当,开始了他的演讲:
“辰平镇的父老乡亲们,早上好,今儿个这么冷的天儿,把大家召集在此,只为跟大家聊一件大事儿,就是咱的‘古城更新计划’。
话要说回到二零零一年七月十三日,一个让咱全中国人都难以忘怀的日子,北京申奥成功了!那晚,我激动得久不能寐,一遍遍看着电视机中的重播画面。我想,自己身为镇长,能否带领我们全镇,借助这百年一遇的珍贵契机,来他个咸鱼大翻身!于是,一个想法诞生,那就是‘古城更新计划’。一转眼,六年过了,这计划从无到有,从有到成熟,从成熟到完成,今天,我想它该与大家见面了。
将咱们这座拥有六百三十二年历史的老城,打造成中外旅游胜地,并以此带动周边产业发展,这是造福全镇的大事,需要咱辰平人的共同努力。而这些努力的目的,是要提升咱的收入,改善咱的生活,不然,一切都没有意义。
咱辰平镇,半数百姓的房子,今天还在漏风、漏水,还在用着旱厕、痰盂,没条件翻修;妇女们想去逛街,最近也要到县里,回来时拎着大包小裹,坐上半小时公交,再走上半小时道,没条件铺路;老少爷们儿下地干活,摔骨折了,卫生所简单打上石膏,往后阴天下雨,骨折地方比天气预报更准,没条件就医;最让我惋惜的,是孩子们,起早贪黑地学习,才智本不比市里头的差,但能考上省级重点高中的,几年也就出那么一两个,没条件办学。更别提咱们的文化传播、体育设施、娱乐活动、学前教育和养老生活了。归根结底,说白了,是因为咱穷。穷人往上走一步,哪怕一小步,都是那么难。
镇里赶不上市里,就是定律吗?
这几年,我曾多次到南方调研,特别是江浙一带,让我感触颇深。那里的许多县和镇,依托于本地比较优势,通过‘前店后坊’的小型生产经营模式发展市场经济,通过深挖当地文化遗产发展旅游相关产业,那富足程度是很多周边三、四线城市所不能比的。它们有山脉和水口,有古建和街巷,有工厂和集市,也有洋楼和商场。
远的不说,说说近的。当年辽东二十五卫,如今还有古城形态遗存的,就剩咱们辰平古城和隔壁宁远古城了。人家从九十年代起,规模化保护,不断投入,去年入选了‘中国十佳古城’,成了四A级旅游景区。
该有的咱也有,咱比他们差哪了,为啥今天落得个如此窘境?这问题,我从上任镇长那天起,就一直在思考,直到那晚上,我有了答案:
优势这东西,是机遇,也是危机,要是不能发挥,就将变成累赘,没有中间点可言。
请相信,咱们现在穷,不过是因为这优势巨大,潜力巨大,‘古城更新计划’就是要让它发挥出来!只要咱共同努力,积跬步而至千里,超越宁远古城,超越营滨市,我想从今年起都将会逐步完成!”
“好!”听到这,富广财鼓起掌,众嘉宾见状,随着拍了几下手,声音稀稀拉拉。
可这时,楼下原本哑然的人群却起了劲,掌声和叫好声四起,吓得电杆上几只停歇的麻雀哄散而去。
那些宏大的官话,百姓不懂,也不想懂。电视、广播、街头、报刊,看得多了,听得够了,双眼发木,双耳也磨出了茧。似乎全世界都一片欣欣向荣,唯独自己依旧是与昨日相同的三顿粗饭和一张烂炕。孙沛民的“超越宁远古城,超越营滨市”的宣言,才是他们的关注焦点,毕竟这座曾在辽东历史中多次闪耀的名城,如今已沉寂了太久。他们相信孙沛民,为人从不妄诞,也不夸海口。
改革开放后,三十年间,借助渤海湾一带的海陆贸易,辰平镇周边从乡镇、县城到市区,都全然换了副面貌,平房变作大高楼,泥道变作柏油路,废气少了,垃圾少了,绿化多了,港口多了,可唯独这里,时间仿佛停滞在了八十年代,甚至更早。市里曾下发文件,要将古城全部拆毁,但遭到辰平百姓的联名抗议,无奈只得搁浅,他们舍不得。这里是他们祖辈一砖一瓦建成的,而后世代在此定居,城东凤凰山上,近乎每户祖坟都于此可寻。可不拆,这古老的躯壳又如何适应当今日异月殊的发展需求,这问题始终笼罩在全镇百姓头上,特别是孙沛民。
孙沛民停下话,看着众人目光已由疑惑渐渐变作炽热,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大家安静,接着说:
“咱们的‘古城更新计划’,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两轴两环五分区四步走’。
‘两轴两环’,是以南北、东西两大主街为轴,串联起城墙与护城河的绿色景观环廊,和海慧寺、节孝祠、兴隆寺、玄真观、三江会馆、城隍庙、文庙、关帝庙、火神庙等历史建筑遗迹环路。
而‘五分区’由‘两轴两环’划分而成,包括城墙、城门、城楼和护城河在内的‘环城景观区’;老鸡鸭胡同、鼓楼下胡同、火神庙胡同、县属胡同和渔市胡同等老胡同组成的‘市井生活区’;城南‘明清文化区’;城北‘民居保护区’;和依托南北、东西两大主街打造的‘明清风情商业街区’。
我们将通过‘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点’、‘老字号店铺打造’、‘街巷更新’和‘历史建筑的修复与保护’这并驾齐驱的‘四步走’来逐步完成。
这其中,‘历史建筑的修复与保护’为重中之重。
辰平古城内,大大小小的中国古代建筑遗迹近百座,多数保存完好,都有上百岁高龄。它们是古城灵魂,也是所有文化遗产的依托,可以说没有它们,就没有古城。对待它们,必须慎重,绝不可有一丝失误,能担此统筹重任者不多,幸运的是,咱们镇里就有这么一人,精通木作,更擅木雕,熟识古建,世代为匠,坚守初心。因此,我认为,总顾问一职非他莫属,他就是……”
“孙沛民,我操你奶奶!”
随着一声粗哑的怒骂,一枚啤酒瓶从人群中飞上天去,在空中短促地旋转了几周,划出一道翠绿,直奔钟鼓楼顶,“啪”地砸在孙沛民身前的横幅上,玻璃碎片和残余液滴四溅。孙沛民下意识张手遮挡,话筒不慎掉落脚边,那电杆上的喇叭里随之传出“咣当”一声响,楼下的人群见下起了“玻璃雨”,忙抱头四下躲蹿。
兴记斋糕点紧闭的橱窗前,关宏镫套着大红毛坎肩,披着军大衣,走上南大街,晃晃悠悠,左手还拎着半瓶凌云。周边人群见是他,鄙夷地退让出一条狭长通路,他沿此走到大街正中,在券门前不远处挺立,高昂起头,指着楼上破口大骂,“孙沛民,我操你奶奶,什么鸡巴几分区几步走,古城一步都不能走,你敢走,老子就跟你拼了!”
演讲被突然打断,众人看向关宏镫,待他骂完,又看向孙沛民。
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被骂,孙沛民有点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富广财见状,快步下了钟鼓楼,穿过门洞,推开人群,来到关宏镫身旁,将他拉住,小声道,“老关,咱回家说。”
“回你妈!”不等富广财反应,关宏镫回首一拳。
“哎呦”一声,富广财捂着左眼,向后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券门下的青砖地面上。
人群中,鸿仁商货的几个年轻店员见自家老板被揍,忙挤身过来,三下五除二,夺下关宏镫手中啤酒瓶,将他牢牢擒住。
“我没事儿,你们放开他。”富广财扶着地面站起身,左眼顿时好似霜打的柿子,只是中间裂了道缝,与光亮的脑袋格格不入起来。他凑近关宏镫,咬紧牙,将嘴巴贴近他的耳朵,用牙缝说,“老关,你是不有点过了。”
“富广财,你别他妈装犊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关宏镫一把推开富广财,抢过酒瓶,大声道,“古城要完犊子了!搞非遗,搞店铺,搞街巷,搞你妈狗屁!古城只能保持老祖宗留下的样子,我看谁敢搞一点儿?更狗屁的,你们居然还想搞古建修复,你知道这风险多大?土作、石作、搭材作、木作、瓦作、油作、彩画作、裱糊作,‘八大作’但凡一处秃噜扣,重来的机会都没有。这些真正懂行的,全东北都拎不出几个,这么短时间,咱上哪儿找人?”
“能不能行,不试咋知道,这世上干啥大事儿没风险?”
“这风险一样吗,你能担得起?这是六百年的古城,六百年!”
“六百年算个屁,就算是六千年,老子也干定了!”
“你……不可理喻!你个违背祖训的东西,就顾自己的小算盘。扣大棚、农家乐、改民宿、买商铺,你不就想借这机会捞钱,谁不知道?”
“祖训?屁!那些废话早过时了,要想完成,就得他妈的干起来!没有我,现在辰平镇那一半儿房子也漏风呢。你甭管我怎么赚钱,我也不想跟你多解释,我就问你一句,关宏镫,你敢不敢有点担当?”
“啥意思,我咋没担当了?”
“我就问你,你敢不敢像个爷们儿?”
“啥意思,我不像爷们儿?”
“对!你一点儿都他妈不爷们儿,至少不是纯爷们儿!”
“你说啥,我不是纯爷们儿?”
“对!我看今儿个不把你骂醒,是不行了。”富广财一把揪住关宏镫的毛坎肩领子,对着他的脸,大声道,“整个辰平镇的爷们儿里,就属你他妈最不纯,你他妈纯就是个二椅子。”
众人听罢,迸发了一片哗笑。
“富广财,你……你,我不纯?我二椅子?你锁我喉,看我不大嘴巴子踹死你个瘪犊子玩意儿!”关宏镫被怼得大脑空白,当着众人,又不能落于下风。他想伸手回抓富广财衣领,奈何酒劲上头,双眼迷离,双手也不听使唤,试了两下,抓住的却是他的耳朵。他将那只硕大的耳廓死死握住,用力一拧,顺势揪到嘴边,将口中酸腐的酒气全部喷到上面,“古城要完犊子了!老富!古城要他妈完犊子了!”
“哎我操,老关,你他妈竟玩儿阴的。”富广财五官扭在一起,不知是疼得还是震得。
“说得好。”这时,头顶喇叭里,一中年女人声音传来,将争闹与欢笑一并打断。
钟鼓楼上,Nancy不知何时出现。她拿着话筒,站在面色惨白的孙沛民身旁。在她身后,络腮胡大汉指挥着三个小弟,将昨日的鸱吻又抬至众人眼前。
“你们刚说了一堆,都是废话,我看就这句在理,‘古城要完犊子了。’”Nancy用标准话说了句东北方言,有些别扭。
见是她,关宏镫一霎时醒了酒,将紧握耳廓的右手松开,立在原地;富广财也顾不上还击,眯起大小不一的两只眼,退了几步,抬头向上望。
“你又来嘎哈?”人群中有人发问。
Nancy没理睬,低头看向手表,等待了几秒钟,对着话筒倒数起来,“五、四、三、二、一……”刚数到“零”,她捂紧双耳,抬起眼,凌厉的目光射向人群侧后方向,东南边的城墙。
猛然间,一声爆炸的巨响,带着热浪和回音,震动了整座古城。
众人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惊叫四起,齐齐地捂起耳朵,蹲了下,待回过神,又齐齐地回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高立于东南城墙上的魁星楼倏地陷入一片火海,黑烟滚滚升腾,裹挟着“噼啪”的声响。原本精巧的重檐六角攒尖顶此刻已分崩离析,二层被撕裂成大小不一的碎片,在爆炸的冲击下高高低低地飞去,首层梁柱结构虽然尚存,却难以囚禁猛兽般咆哮的烈焰。
众人都被眼前所见震慑,各个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失火了,失火了!”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李清平。“东三,南五!”钟鼓楼上,他忽地闪现在钟亭旁,高喊着,抡起钟椎,砸向铜钟,先砸了三下,顿了片刻,又砸了五下。钟声未散,他忙又捣着碎步,穿过观音阁,来到鼓亭旁,再擂起大鼓,“紧七!”
七声鼓响后,钟鼓楼下,众人仍愣着,一片沉寂。
“快他妈救火呀!”关宏镫惊醒过来,摔了酒瓶,推开人群,向魁星楼奔去。
众人见状,这才意识到眼下状况紧急,终于如一群受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骚动起来。
“大家别慌!”富广财大喊道,“先全部回家,妇女、老人、孩子都别出门儿;老少爷们儿们,拿起所有能装水的家伙事儿,扔进魁星楼脚下的车马行、文昌阁、老裴家和老郑家。二十到三十岁的,进去打水、递水;三十到四十五岁的,带着麻绳上城墙,四十岁以下的提水,以上的扑火。都听明白没?”
众人听罢,明白了富广财的意图,依照他的指挥,四散开去。
在这满城惶乱之中,Nancy几人仍岿立在钟鼓楼上,展示着鸱吻,纹丝未动。她拿起话筒,冷笑挂在嘴角,她的声音从古城内所有扩音喇叭中都传出,传遍大街小巷,“二十四个小时到了,没人与我联系,你们不要鸱吻,我要兑现诺言。很抱歉,不要,是有后果的。”
那些挂着扩音喇叭的电杆脚下,人们慌忙得顾不上听,吵嚷着回到家,片刻,男人们又纷纷出了门,各个拎起三、五个空铁桶,在街巷中狂奔,“叮叮咣咣”地响。他们目的一致,好像迅疾的血液,流经四通八达的血管,统统流向颤栗的心脏。
Nancy接着说,“昨天,我说过,玄真观上的鸱吻是假的。今天,我要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那就是,不光是鸱吻,你们整日焚香礼拜的,辰平古城内最大、最老的历史建筑玄真观,也是假的。”
听到这,那颗心脏骤停了,血液也凝在了血管中。
“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再过二十四小时,如果还没人联系我,明天此时,我还将准时到这,公开下一个秘密,带来下一个后果。今天只是一座小小的魁星楼,算个警告。记住我的话,辰平古城,永远不可能成为你们臆想中的样子。”
说罢,Nancy转身离去,两小弟抬走鸱吻,络腮胡大汉接过丢来的话筒,随手扔在大慈宝殿门前那把空荡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