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梓叶
訥言内2024-01-22 16:484,886

  “秘密基地”的发现,要从一年多前说起。

  那时,每周末两天上午,王素平都为关匠报名了小班课,一天语文,一天英语。除了以防老师在校知识讲授不全,为小班课引员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教语文的老师,正是关匠的班主任赵老师,如不报名,她担心关匠会被区别对待。可对于这些,关匠却毫不在乎,这样的课,一个多学期以来,他只在起初装模做样地去过两节,往后便再没去过。每逢周末,早饭后他便提早出了门,假意往赵老师家方向走,而后,有时去学校打篮球,有时去网吧打CS,有时去同学家闲坐,也有时自己在古城里瞎逛。

  那是个深秋的周六,上午,没有篮球局,没有CS局,没有同学邀约,他无处可去,便独自来到学校,坐在墙根下看外校体特生晨练,打发些时间。

  没多一会,操场对面,赵晓涵竟也进了校门,一身牛仔,背着书包,像是同样逃了小班课。

  思想挣扎后,他还是决定和她打声招呼。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绕操场向大门走,没到一半,却望到一个黑皮肤、黄头发的体特生脱离了训练队伍,率先跑向她,忽地停在她跟前。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可见是他,不仅没生气,反而“扑哧”一笑,拉开书包,拿出一瓶激活递了去。

  看到这些,关匠忙停下躲到一旁,偷偷观察着他们。和身材健硕、相貌成熟、荷尔蒙四溢的体特生相比,他忽觉自己就好像初春没长开的茄子疙瘩。

  体特生接过饮料,与赵晓涵面对面站着,说了些什么。这时,“嘟”一声长哨从主席台传来,他听后,抬手轻摸了下她的头发,挑逗般,转身跑去;她则走到操场旁的一棵大杨树下,安坐着等候。过了十几分钟,训练结束,他回到她身旁,满头大汗。两人并肩小憩了会,而后收好东西,一同出了校门。

  从没听说赵晓涵有男朋友,还是个外校体特生,会不会是表兄弟?可见表兄弟至于逃小班课吗?关匠想着,跟出了校门,跟在他们身后。

  他远望两人沿东鲁胡同一路北走,在渔市胡同买了两份炸鸡柳,边走边吃,又向西绕了一圈,最后背朝钟鼓楼,向南大街走去。

  关匠一路离得老远,保持着安全距离,四处寻觅躲藏地,直到路过钟鼓楼北墙外,发现山门竟虚掩着。这是登上楼顶的唯一入口,平日都用铜锁锁住,为了保护楼上的历史建筑群,钥匙有两把,分别在李清平和孙沛民手,除每日的“晨钟暮鼓”或举办重大活动,近乎从不开门,谁知这天遇到了例外。

  他端详起山门,迟疑着。门洞一米来宽,青砖门垛,石券顶,对称的门板漆着朱漆,当间各挂一枚狮头辅首,表情狰狞;辅首左右两旁,对贴着“闲人止步”和“禁止入内”的标语,像一副楹联;门前两座石狮扭头对视,刀法流畅。他想到,自己在古城长大,钟鼓楼正矗立在自家背后,院中就能见,自小望着它,还从未上去过,今天倒是个难得的机会,上面一定看得更清楚,而且更不易被发现。于是他下定决心,环顾四周,趁四下无人,偷溜了进去。

  进了山门,迎面的青石阶高处,是座两层建筑,名“枯木堂”;堂前左转,再拾级而上,便见三间僧舍;舍前左转,是座月亮门,横楣上写着四个大字,“佛光普照”;通过后,踏六步台阶,便登上钟鼓楼。

  到了楼顶,关匠径直跑到墙边,蹲在垛口后面,向下望。眼底,南大街纵向延伸开去,青石板明晃得刺目,临近的关、李、孙、富四家宅院都看得清楚,都没人,唯独李家,西厢房旁的梓树下,藤椅轻摇着,应是李清平刚晒过太阳。远处,三面城墙垂直相连,将古城揽入怀抱,正对的南城墙中央,二重城楼剪影下,阳光将广恩门洞口点亮。

  他见那两人相偎着,走在大街上,身影越来越小,融入到暗影中去,而后出了广恩门,消失在阳光里。这时,让他困惑的一切似乎得到了确切答案。

  他站起身,一不留神,踩到墙边的排水槽中,扭了脚,一下跌在青石砖铺地上。他感到似乎有电流从脚踝涌向大腿,猝然将全身麻痹,后背随之沁出热汗,于是用双手拄地,挪动身体,转过背去,伸腿堆坐在墙角。过了会,电流消退,他的脚踝却一跳一跳地肿胀起来。

  他背靠垛墙,面向平台,舒缓着疼痛,眼前的殿宇群还是头一次看得这么真切,可他心里却一片怅然。

  他清楚地望见,头顶的观音阁前额枋上,挂着块蓝底金字匾额,上书“观音阁”三字,提款为“大明洪武九年”。迎面阁后是大慈宝殿,硬山顶,青砖墙体,木架结构,前檐与观音阁后檐紧贴,好似相互勾连。大殿两侧有配殿两间,配殿左右,还各有一间房屋,紧锁着,不知曾用作什么。东侧房屋前,立着块两米来高的花岗岩石碑,他记得小学时,思想品德老师曾讲过,上面的题字是“乾隆十九年重修辰平钟鼓楼记”。石碑正西侧,守护在观音阁两侧的,便是他右侧的钟亭,和左侧的鼓亭。

  忽而间,他感到有些疲惫,想回家睡觉,于是扶墙起身,一瘸一拐地沿原路下楼,刚到枯木堂前,听到山门外有细碎的响声传来。

  有人来了!

  惊慌之际,他瞥见枯木堂大门没锁,便顾不得脚踝胀痛,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推开门,躲在背后,又将门虚掩,屏起气,仔细听着外边动静。

  山门外有上锁声,并无人上楼。

  这是座砖木建筑,一层外墙由青砖包围,只留有一门一窗,都糊了纸盒,室内漆黑一片。待双眼适应了黑暗,他发现屋角落有座木楼梯,洒下些幽微的光来。出于好奇,他寻光登上楼去,一座藏书阁出现在眼前。

  二层房间不大,仅两间宽,近乎都被书柜占满。它们样式统一,很古朴,并肩挨着,间距只容得下一人通过。透过覆着灰尘的柜门玻璃,里面的书都泛着不同程度的黄,看来这些都有些年头。

  对于书籍,他向来兴趣不大,随手打开柜门,抽出几本,胡乱将最厚的那本翻开来看,里面写得尽是些辰平野史,合上封面,书名《辰平遗事》。他想了想,将它揣到外套里怀,带出枯木堂,而后笨拙地跳山门而出,溜回家中。

  周一回到学校,他无心听讲,瞥到坐在第一排的赵晓涵,就更加闹心。课桌下,他将《辰平遗事》翻开,从第一堂上课铃,看到最后一堂下课铃,于是此后的五天,天天如此,连午休时间都精力充沛,直到周五放学,刚好全部看完。他还从未如此仔细地读过一本书,包括课本。

  让他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段故事:

  明崇祯八年三月,登州元帅孔有德、总兵官耿仲明率军乘船,由登州至辰平,抵御后金。这场仗,明军实力本就与清军相差悬殊,又无军饷派发,军心早已涣散,孔、耿两人一怒之下,带领随船官兵及家眷一万三千多人投了降。

  这其中,有个叫刘三的伍长,辰平人,无家无小,自幼父母双亡,拉扯他长大的两个长兄都在十年前的“柳河之役”中不知了去向。他不愿降清,又觉大明气数已尽,家乡也沦落敌手,万念俱灰中,决心赴死,于是在投降前夜,独自一人逃离了古城。

  他一路向北,来到无名山中,走了很久,在一处山坳下,寻到一块空地,中间有座古井,月光洒落,宁静寂寥。他顿觉此处甚好,于是将随身玉佩丢入井中,许了愿,而后在一旁的树上自缢而死。

  一个月后,天气转暖,井内冰雪消融,这枚玉佩坠入古井下暗泉中,暗泉汇入大清河,大清河又汇入渤海湾。三年后,它在海岸边被一渔夫拾到,这人正是刘三的长兄刘大。

  原来当年“柳河之役”,明军溃败,一路向西逃亡,不料被大海围困,身后清军依然紧逼。众将士不愿被俘,决定赴水而死,其中包括刘三的两长兄刘大和刘二。无奈天不随人愿,事后两人被一渔民救起,成了仅存的生者。可没过多久,刘二身上多处箭疮溃烂,村郎中看过,病至骨髓,已无药可医,只得等死。临终前,他对刘大说,他有两个遗愿,一是希望大哥找到失踪的三弟,二是希望自己死后回到故乡。

  刘二死后,刘大将他的遗体带回辰平,安葬在城北无名山中的一棵百年梓树下,而后返回滨海渔村,自此成为渔夫,借助水手打探刘三消息,一晃就是十三年。

  那天刘大捡到玉佩,一眼便认出是刘三的。

  这枚玉佩,三兄弟每人一块,是父亲去世前留下的,三者拼合,便是一块完整的圆玉,中间刻有梓叶的浮雕。他们都将各自那枚贴身佩戴,从不离身。后来,三兄弟应了征,知道此去生死未卜,临行前约定,如谁战死沙场,就将玉佩离身,托人带回辰平,藏于梓木堂一层南墙底的暗龛中,此为他们儿时偷藏钱币之所,只有他们知晓。若有人幸存回乡,见到玉佩,即将它安葬,就算魂归故里。

  而刘三自杀那夜,整座钟鼓楼都被清军占据,他并未有机会靠近梓木堂,自然也未发现刘大十年前藏于其中的刘二的玉佩。

  刘大知道刘三遇了难,悲痛欲绝,两兄弟都已离世,他失去了苟活的念想。他回到辰平古城,潜入梓木堂,取出刘二的玉佩,加上刘三和自己的,三块合埋于无名山中的刘二墓旁,而后,在一堆枯骨上,自挂梓树而死。

  而这堆枯骨,正是刘三。

  此后不久,这棵百年梓树如同有灵般,凋落了树叶,竟也死了,成了一座巨大枯木。

  多年后,兴隆寺僧人重修梓木堂,完成之际,主持前来,觉得此堂名不好,参禅打坐,应如枯木般寂然不动,于是改名“枯木堂”。

  ……

  看到这,关匠不禁心生感叹,枯木堂他去过,里面的暗龛却并未注意,当年能是个什么样?他望向窗外,痴想着……

  “关匠,你来回答。”

  听见赵老师的提问,他猛然回到现实,站起来,没多想,下意识道出大脑中闪现的答案,而后,随着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他被撵出了教室,到走廊罚了站。

  赵老师的问题是,“此情可待成追忆”的下一句是什么?

  “Responsibility?”

  “啥?”

  “高温高压催化剂?”

  “啥?关匠,英语课和化学课都过了,这节是语文课!”

  “哦。”

  “我的问题是,‘此情可待成追忆’,下一句是什么?”

  “哦。”

  “你‘哦’什么‘哦’,问你话呢。”

  “‘此情可待成追忆’,下一句,‘一枝红杏出墙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关匠迫不及待地将刘氏三兄弟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孙瑾和富伦,两人听后,都没啥反应,唯独一旁的李蕨却听得津津有味,似乎对此颇感兴趣。她提议,四人可以一同去探险,寻找这座古井,故事因它串联,也许它真的有灵。

  那时,关匠对李蕨还有着不小隔阂,可李蕨始终并不在意。

  从小到大,李蕨总是王素平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常被拿来与关匠比较。她身为优等生,小学班级第一,初中年级第一,每当假期,迫于王素平的压力,近乎每天,关匠都要跟着她学习功课,这让他厌倦不堪。自尊心让他向来不愿与她多说话,但无奈两人又是邻居,自小一同长大,长辈彼此熟识,能硬凑在一起,某种程度上,源于“中间人”孙瑾和富伦。

  但是,对于李蕨的探险提议,关匠表面漫不经心,内心却十分赞同,毕竟他也渴望知道,这个让他印象深刻的故事是否是真实的。

  周六下午,四伙伴相约进了无名山,翻越两座山丘,竟真的在一处幽闭的山坳间寻到了那口古井,一路都与书中描绘近乎一致,唯独不同的是,古井旁并未发现那棵枯梓树。许是杜撰的,许是被雷劈了,许是被火烧了,又许是被前人伐了,他们不知缘由。

  自那时起,四伙伴便把这里当作了他们的“秘密基地”,近乎每周六下午,他们都相约来此,渐渐将落叶打扫干净,又在一旁的黑松树脚下搭了座小木棚。石棉瓦屋檐下,李蕨还设计了一个可以自动填充的投喂台,小木架上固定起两个小碗,碗上分别倒立着两个塑料瓶,一个装水,一个装小米,引得麻雀、喜鹊和松鼠一并来凑热闹,有时还有锦蛇光临,不过它们的目标不是水和小米。这些简单木工出自关匠。他们还在空地周边栽上花草,这孙瑾在行,自小学习国画,常外出写生,对北方各花花期都有了解,这些孙沛民经常要求他背诵,还会定期考问,出于何因他也不解。迎春花、桃花、丁香、蔷薇……按照孙瑾的设计,这里一年三季都有花开。花草两侧,富伦筑起带有小水渠的砖石台基,将泥土和肥料箍起,这是他的专长。

  意外的是,在移栽的花株当中,竟暗藏了一棵梓树幼苗。起初,它与杂草无异,可仅一年间,它迅速生长,蹿到了一米多高。而它的位置,与那故事中的描绘几乎分毫不差。

  那天,富伦察觉到这棵树苗,认为它是争夺营养的闯入者,想要一锹铲断,却被关匠拦了下来。他说起《辰平遗事》中的一段解释:

  “《诗经》中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是说桑树和梓树是父母栽培在宅边的,对它们必须恭敬,像对待父亲一样瞻仰,对待母亲一样依靠。

  古代女性采桑养蚕,男性伐梓作器,故常以‘桑’代母,以‘梓’代父。‘桑梓之地’即为父母劳作,生养儿女之地,就是每个人的出生地,因而‘故乡’的另一种说法,又叫‘梓乡’或‘梓里’。

  这也许就是那个故事中,梓树成为三兄弟归宿的原因吧。”

  三伙伴听后,大为震惊,想不到这些话,竟出自语文近乎从不及格的关匠之口。几人决定,为了关匠语文成绩的长久发展,不仅要将这树苗留下,还要将它培养长大。

  

继续阅读:九:石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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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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