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石牌
訥言内2024-01-22 18:173,137

   去年,小木棚的搭建,用了四伙伴一整个寒假时间,井干式,十几平面积,人字顶铺石棉瓦,简易木地板,里面除了贮存劳动工具,还藏着些小“古董”,半个吻兽、一块瓦当、石碑残片、缺了头的小石雕……都是李蕨在城内拣的。凡有人家拾掇院子,常会挖出些这样的老物件来,混在砖石垃圾中丢掉,这种事很平常,从没人在意,可李蕨每每见到,都将它们挑拣出来,毕竟这也是古城历史的一部分。因为李清平的特殊职业,她从小喜欢古城。

   午后,气温略有回升,四伙伴赶到“秘密基地”,没多歇,听孙瑾简单指挥后,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

   他们先用扫帚清理了石棉瓦顶的积雪,又到周边树林拾了些大小枯枝,小的在空地上拢聚,大的在两侧立起支架,上面横着根粗木棍,将铁桶从雪人头顶取下,填满雪,挂在正中,点燃枯枝。而后,几人将木棚内的小“古董”纷纷搬出,罗列在地,足有二十几座。待桶内的雪全部融化,关匠、孙瑾、富伦各自拿着刷子和拖把,沾着水,将棚内地面和四壁都刷洗个遍,待其干后,放回“古董”,垫在一块塑料布上包裹好,藏在墙角。最后,李蕨还不忘将投喂台填满小米。自她重病起,这里两月有余未有人来过。

   忙活完,四伙伴都有些倦意,蜷坐在古井旁休息,和昨日一样,不过面前多了堆篝火。

   “今早的事儿,你们都看到了吧?”富伦问。

   “嗯。富叔咋样了?”孙瑾问。

   “搁家躺着敷毛巾呢,耳朵跟猪八戒似的,眼睛也肿了一个。”

   “这俩人也真是的,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孩一样,当着那么多人打架。”

   “老关大清早就喝多了。”关匠赧颜低下头。

   “这下这个什么计划得中止了吧?”富伦问。

   “依我爸个性,应该不会,毕竟筹备了这么多年。不过对于‘古城更新计划’,关叔好像意见挺大。”孙瑾说。

   “他一直挺神叨。”关匠说。

   “主要是那娘们儿,又来了,神神秘秘的,她不说有她在,这计划就完成不了吗?她是干啥的,算个老几?”富伦说。

   几人都不作声。

   “今天我家也出事了。”片晌,李蕨说。

   “怎么了?”关匠问。

   “昨晚睡前,我偷拿出那块石牌,想看看,结果太困睡着了,丢在了炕梢,今早整理床铺时也没注意,后来被我爷爷看到了。”

   “就是昨天井下捡的那块?”

   “嗯。”

   “然后呢?”

   “他好像认得”

   “认得?”

   “嗯,早饭时,我跟他聊天,说昨晚咱四个去了厉坛,祭祀父亲,结果晚上,我真的梦到了他。爷爷听后,和往常一样,没啥反应,饭后就去敲钟。可当他回来,见到炕上的石牌,突然就变了神情。”

   “变了神情,啥意思?”

   “我说不好。他拾起它,看了好久,摸了好久,眼里似乎有泪光。”

   “你确定没看错?”

   “我当时也不太确定。那会,孙叔正在钟鼓楼上演讲,你们都看到了,再后来,那神秘女人来了。我们听到外边情况不对,一同出门看,刚走上南大街,他一眼就看到了那鸱吻,先是愣了半天,然后指了指手中的石牌,对我说,‘有大事要来了。’那语气和神情,跟个正常人一样,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突然让我感到有点害怕。”

   “李爷爷还认得这鸱吻?这事儿好像越来越懵圈了。”富伦说。

   关匠手拄下巴,沉思了片刻,说,“也许这事儿,跟咱们四家有关。”

   “啥意思?”富伦问。

   “昨晚,你们仨在李子那玩儿飞行棋,我没直接回家,而是绕到鼓楼下胡同,躲在我家里屋外偷听,老关、孙叔和富叔都在。”

   “原来我爸和孙叔都去你家了。”

   “嗯。当时他们正在讨论鸱吻的事,我听到了,富叔说这鸱吻是真的。”

   “这个他很专业,我爸这些年一直做文玩,几乎从不走眼儿。”

   “也许那神秘女人说得没错,古城是假的,这鸱吻就是证据。”

   李蕨、孙瑾和富伦一并看向关匠。

   “‘假的’是啥意思?”李蕨问。

   “不知道。”关匠说。

   夕阳坠下了黑松林拥挤的枝头,天色变得暗淡,古井渐被树阴覆盖,北风忽起。四伙伴见时候不早,气温开始下降,于是用雪熄灭了篝火,动身返回古城。

   到了家,关匠见关宏镫醒了酒,已将饭菜备好,还是昨晚的三样,又热了下。两人对坐着吃饭,都没说话,面前蒸汽缠绵,将他们阻隔,带着酸菜的清香,向悬灯上飘升。

   没等吃完,大鼓擂起。

   “快点吃,该练习了。”关宏镫听见鼓声,说。

   “我想和你谈谈。”关匠放下筷子,说。

   “谈什么?”

   “我不想练木雕了。”

   “我也正想和你说这事,今天你不用练木雕了。从今起,你要开始学习中国古代建筑榫卯搭接,第一堂,唐代斗拱做法。”关宏镫也放下筷子,“我始终认为,斗拱至唐宋才为大成。唐代斗拱尺度恢宏,高度能达到柱高一半,因而补间铺作少,其中每个构件都发挥着力学作用;而到了清代,斗拱尺度甚至能小到柱高的十分之一,补间铺作密集,多为装饰,不乏有形式主义之嫌……”

   “我不想练斗拱。”关匠将话打断。

   关宏镫一怔,“那你想练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练。”

   “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研究的这些木头块子,我全都不感兴趣。”

   关宏镫拈起勺子,压了口酸菜汤,似乎在镇定情绪,“你说什么?”

   “我说,不论是我从小一直练习的木雕,还是你说的什么榫卯和斗拱,我一概不感兴趣,我不会再练这些了。”

   “荒唐!”“啪”一声,关宏镫厚实的手掌拍在桌面上,连同手中勺子,震得碗筷颤动,“哗啦”地响。

   关匠依然安坐,从容不迫,似乎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捡出两根香葱,折到巴掌长,卷到一张干豆腐里,蘸了豆瓣酱,咬下一大口,嚼了半天,咽了下去,酱汁挂在嘴角。

   过了会,他平静地说:

   “你不用生气,其实我很早就想和你说这些,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我觉得今天该和你好好聊聊了。

   以前,我妈让我学习,你让我木雕,那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我就这么被逼迫着长大。现在我明白了,我对它们都不感兴趣,也不知道做这些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坚持不下去了。无论是学习,还是木雕,那都是你们的一厢情愿,强加给了我。你们真的了解我吗?你们知道我喜欢什么吗?你们知道从小到大,我有多痛苦吗?

   我羡慕孙瑾和富伦,为什么他们都没什么烦恼?为什么孙叔与何姨可以从不吵嘴?富叔与花姨虽然打打闹闹,过后就像没事人一样,这又是怎么做到的?他们两家就在街对面,我每天看着,一直都不知道答案。我也羡慕李蕨,虽然李爷爷不记事,两口人守着一个杂货摊,相安无事。

   咱家呢,让我喘不过气的,从不是没钱,不是被嘲笑,而是我的日子,要在你们争执、沉默和拉扯中煎熬着,无限循环。在学校,我反而自在,眼不见心不烦,可每当放学,眼看着同学们各自回家,想到我要回的地方,我这心里就像突然压了块石头。

   现在,我妈走了,咱家没了,我想通了,这也许是好事,咱都不必再受折磨了。

   我决定了,从今起,我什么都不想学,也什么都不想练了。我还活着,虽然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希望你不要再干涉我,那样,就是在把我往死路上逼。”

   听到这些,关宏镫不再言语,眉头皱得好像一团废纸。

   两人继续吃饭,都没再言语,吃完了,关宏镫将剩饭菜收拾好,折起餐桌,放回墙角,点了支烟,回到西厢房,一声没吭。

   关匠见他出房门后没了动静,又给王素平挂了电话。这一次,他没寒暄,也没聊近况,只问了一个问题,关于古城是假的,她是否知道。

   电话那头,王素平犹豫了下,还是和他坦言。她并不知道“古城是假的”是什么,不过结婚前,关宏镫曾和她说过,古城是有秘密的,和一块石牌有关,为了这个秘密,他会一直留在辰平镇做木匠,希望她能理解,但具体是什么,他没提,应该事关重大,她也一直好奇。

   直到多年后,大概是一九九八年,有次他出工做活,西厢房忘了锁,她借机偷溜了进去。木工桌上,她见到一块石牌,和他曾提起过的很相似,褐色,巴掌大,方方正正,上面刻着整齐的字,可没等看清,他就回来了。

   他大半生清贫,确实与这秘密和石牌有关,她一直都知道。

   离婚是他提的。最后那次争执,第二天,他拿出了早已备好的离婚协议,财产都归她,她没要,让他留下,为以后关匠上大学做准备。

   她不怪他,这样的生活,是她支撑不下去,她自己被怎么评价都无所谓,只是觉得对不起关匠。

   听到阵阵抽泣从听筒传来,话语也开始断续,关匠没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继续阅读:十:骨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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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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