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骨癌
訥言内2024-03-09 10:474,729

   李蕨在狭窄的椅子上呆坐,双手伏在身前的小桌板上。窗外,工厂和农田在不断疾闪的电杆身后交替,眼下的铁轨好像两条没有尽头的水草,彼此平行,轻轻摇曳。鹅黄的朝阳洒进车窗,照在她脸上,车厢“咔嚓咔嚓”地响,将阳光左右摇晃,晃得她昏昏欲睡。

   在她对面,坐着两个中年女人,低声聊着些什么,话音渐隐入嘈乱,她困倦得听不清。

   这两人一个齐耳短发,一个披肩长发,年龄相仿,气质相反。短发女人椭圆脸,皮肤好像被拉得很薄,颧骨和额头都带着油光,眼线乌黑,尾端轻微上翘,随着频繁眨动的眼皮闪烁,浅棕发梢下挂着个溜圆耳环,晃来晃去,多半时候是她在说。长发女人瓜子脸,柳叶眼,小圆鼻,樱桃口,两颊妆容淡雅,气质端庄,她耐心听着,在恰当处含笑点头,见李蕨趴在桌上睡着,就将身披的羽绒服脱下,盖在她身上。

   短发女人叫花美玲,富广财妻子;长发女人叫何惠知,孙沛民妻子。这次她们陪同李蕨到沈阳市医大一院做术后复查。

   “何姨,辰平古城是哪年建的?”睡了一小会,李蕨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清醒过来,问向何惠知。

   “明代洪武九年,就是公元一三七六年。”何惠知微笑着答道。

   “二零零八,减一三七六……”李蕨小声嘟囔。

   “六百三十二。”何惠知说。

   “何姨,中国还有比这更老的古城和古建筑么?”

   “当然有。”

   “多么?”

   “多。”

   “你见过么?”

   “我见过。”

   “好看么?”

   “好看。”

   “比辰平古城里的古建筑更好看么?”

   “倒也不能这么说,不同的朝代,有不同的特点,隋唐大气,宋元清新,明清精致,民国西化。辰平古城不知名,又很小,本就是基于辽金土城修建的,后又几经战火,所以,它的风格在明代基础上,即带着些前朝影响,又带着些后朝更迭。这是它的独特之处。”

   李蕨听后,没说话,望向车窗外。

   绿皮火车行驶了三个半小时,八点三十三分准时到达沈阳站。这天的天气很好,李蕨心情不错,一整个上午就做完了全部的预约项目,三人在医院门前简单吃过午饭,便找酒店住下,等待三天后出结果。

   后面两天,她们一同逛了太原街、中街和沈阳故宫,花美玲特地从家带了相机,几人拍了近百张照片。

   李蕨的病,是两个多月前发现的。

   那是个周一,下午第一节体育课,体育老师安排练习立定跳远,跳过的自由活动,没过的加练,距离中考还有一年半,自己的状况心里要有数。

   立定跳远和跳绳,是中考男女生必修课,此外还有男生的引体向上,和女生的仰卧起坐,三项合计十分,对于那些想考市级或省级重点高中的学生来说,体育丢分的情况很少。这种考试要求不严,一般在市里大学的体育馆内,请来些本校学生监考,没过的项目说说小话,或偷摸塞个一百块钱,大都不会被为难。李蕨身体素质一般,体育打小不好,跳绳和仰卧起坐都处在达标边缘,但还有合格希望,唯独立定跳远,似乎总是发不上力,成绩最好的一次,也仅一百四十五厘米,距离一百八十厘米的达标线还差了不少。求人或作弊,她接受不了。她打算利用体育课时间练习,每周进步一点,坚持个一年,直到合格。

   第一轮尝试,全班四十二人中,有十三人没过,包括她。

   第二轮尝试,剩十人没过,依然包括她。

   第三轮尝试前,体育老师将没过的同学全部召集,亲自演示了一遍,同时,将技术要点详细讲解,准备时间不宜过长,身体前倾四十度,摆臂幅度大于一百五十度,摆臂与屈腿相协调,利用惯性前跃,理想的起跳角度是四十五度,落地时小腿与大腿夹角一百二十度……他轻轻一跃,便来到了两米开外。演示完了,体育老师让他们在起跳线后站成一横排,再次尝试。李蕨故意躲到队伍末尾,方便在自己跳之前,看到其余同学的动作,和老师对他们的逐一纠正。

   这一轮,前面九人中,又有四人过了线,直到最后一个,轮到李蕨。

   在大家的注视下,她走上前站定,帆布鞋前沿紧贴起跳线。她先在脑海中,快速将前面同学出现的每个问题都逐一复盘,又将老师口中的每个数据依次默念,四十、一百五十、四十五、一百二十……而后,深吸一口气,开始前后摆臂,幅度很大,像个发条拧过了头的老挂钟。一,二,三……她在心里默数,就在第四下,手臂猛地前伸,双脚向斜前方蓄力一蹬,整个人随之跃了出去。然而,就在起跳的刹那,她感到情况似乎和预想的不同,尽管做足了准备,身体却好像并未变得轻盈,反而更像一枚沉重的铁块,被大地的磁力吸引,甚至还不如之前两次尝试来得协调。那一刹,顾不上调整重心,半空中,她将双腿屈起,又向前伸展,还未来得及完成最后的“一百二十”,便坠了下去,下身一软,摔倒在沙地上,滚了两圈,校服上沾满了灰。

   窃窃的笑声从围观人群身后传出。她有些愤懑,想再试一次,可当她将要站起身来,右小腿的猝然刺痛钻进骨髓,让她又跌倒下去。体育老师见她受了伤,忙解散了同学,背她去到卫生室。经过了校医的细致检查,好在并无大碍,只是寻常扭伤,喷了些云南白药,并未做过多处理。而后她便接着上课了。

   放学后,她来到西大街汇善堂药铺,买了盒虎皮膏药,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贴敷。她希望自己快些好,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样的受伤,并不在她的体育提升计划当中。

   六天后,周日,天还没亮,她被疼痛叫醒,便辗转难眠起来。她穿好衣服,打算起床洗漱,可就在下炕的刹那,又一阵剧痛从足底传来,让她险些摔倒。她发觉情况似乎不妙,自从扭伤,虎皮膏药她按照说明每日一贴,不曾间断,可疼痛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愈加严重。她坐在炕梢,脱掉刚穿好的羊绒裤,将衬裤的裤脚撸上去,借着微亮的晨曦,撕下昨晚才贴的膏药,眼前状况着实吓了她一跳。她的整个右小腿都如充了气般,胀得老高,起伏的曲线好似竖立的腰鼓,特别在靠近膝盖的扭伤处,皮肤光亮,吹弹可破,透着一片绯红。她试着将右脚落地,慢慢起身,可发力还不到两成,刺骨的疼痛就已让她汗毛倒竖。

   她意识到,问题已不再简单。

   过了会,天亮了,趁李清平去钟鼓楼,她挪步到聚太仓杂货,给隔壁的关家挂了电话。接听的是关宏镫,此时,王素平刚到兴记斋糕点出摊,关匠还熟睡着。

   挂断电话,十分钟不到,关宏镫便匆忙赶来,背着她去了镇上的卫生所。

   诊室里,褚大夫才刚换班,他是个红光满面的中年男人,李蕨进门时,他正哼着歌浇花,她是今天的第一位病患。但当他看到她的伤情,脸上红光骤然褪去。

   “你们赶快到市里医院,挂骨科,做检查,现在就去!”他严肃地说。

   两人不敢耽搁,关宏镫在卫生所借了辆轮椅,又回家取了张银行卡,推着李蕨,出了古城,到了县里,打了辆出租车,来到营滨市人民医院,刚好赶上上午骨科专家号的末班车。门诊处,年迈的专家戴着老花镜,听李蕨将扭伤的前因后果讲述,简单查看后,没多说,只是让他们下午去做核磁共振检查,第二天上午,拿着结果,再到这里来找他。

   周一清晨,李蕨请了半天假,花美玲开着车,与关宏镫、何惠知一起,带她回到医院。他们分头行动,关宏镫去打印处取昨日的检查结果,花美玲、何惠知和李蕨一同在候诊区排队。半小时后,叫到他们。老专家先瞄了眼报告,接着将影像图举起,对着窗子的光亮看了半天,又让李蕨躺平,仔细瞧了瞧伤处,而后摘下老花镜,神色平静。

   “你们谁是家属?”他问。

   “嗯……都是。”关宏镫顿了下,说。

   “让孩子先出去一下,我跟你们单独说。”

   “我来吧。”何惠知推着李蕨,出了门外,将门带上。

   “她今年十五岁,念几年?”

   “初三。”关宏镫说。

   “她得休学了。”

   关宏镫和花美玲相视一怔。

   “这孩子伤的是骨头,而且并非运动导致。”他将影像图朝向两人,用圆珠笔头指向其中的一张断面图,“看到这了吗?腓骨颈、腓骨头,都白了,这种情况,是骨肉瘤的概率很大。这个病需要立即转院,你们抓紧办理吧,千万别耽误,赶快做活检,接下来,具体的治疗办法,那边医生会详细跟你们说的。”

   “啥叫骨肉瘤?”关宏镫有些懵。

   “通俗讲,就是骨癌。”

   “骨癌,是个癌症?”关宏镫溜圆的眼睛死盯着老专家,满脸不可置信。

   “嗯。”

   “好好的孩子,咋还能突然得癌呢?”

   “骨癌的发病原因,现在医学界也没能完全弄清,但这病确实不常见,绝大多数出现在成长期的青少年身上。”

   “那近期,咱有啥要注意的么?”花美玲问。

   “千万别再贴膏药了,也不要使用任何舒筋活血的喷剂,不要热敷,不然扩散得更快。”

   接下来两天,三人按照医生嘱托,将李蕨转入沈阳市医大一院,而后,办理住院,预约排位,术前检查,做活检穿刺手术。拿到结果时,已经是十天后,正如那位老专家所说,李蕨被确诊为骨肉瘤。

   关于治疗费用,关宏镫计算过,自己的全部积蓄,加上关匠未来的上大学所需,拢合到一起,还不及所需数额的三分之一。能想到的亲友们,他逐个打电话过去,没人愿意帮忙。他这人本就奇怪,平时疏于联系,这次张口就要借钱,数目不小,还不是自家事。花美玲知道后,与富广财商量过,便垫付了一部分,剩余的那些,花美玲和何惠知新办了张银行卡,两人需要倒个手,再分期转入,慢慢凑齐。具体多少钱,他们都没透露,李蕨问起过,花美玲只要她不必担心,安心养病,等长大了,赚钱了,到时再说。

   “长大”,一个多么渺远的词汇。李蕨心想。

   对于骨肉瘤,常见的治疗方法,要先化疗一段时间,而后依情况,确定手术方案。阿霉素、恩度、顺铂、甲氨蝶呤、多美素、和乐生……这些平时难得一见的药物,相互搭配,联合起效。但因为副作用,每化疗一周左右,都要休息一到两周时间。

   住院前,花美玲与何惠知商定,轮流到医院陪护,两人一替三天,毕竟关宏镫身为男性,多有不便,而且关家状况特殊。可仅过了一周,李蕨便坚决不再让她们来,添的麻烦已经够多,她心里过意不去。两人自然不应允,“讨价还价”后,最终达成协议,每逢周六、周日,她们要来看她一趟。

   她的病房生活还算不错,住四人间,同房的三个病友都是女生,与她年龄相仿。她性格外柔内刚,病友们都喜欢她,几人很快成了朋友,甚至行同姐妹,一同打饭,互分水果,彼此照料,聊马天宇和陈楚生,聊韩寒和郭敬明,聊各自校园里校花与校草间的种种八卦。她们约定,都不剃光头,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持漂亮。

   命运在她们与常人之间划了一道界限,把她们各自推向人群边缘,而此般相同的境遇,却让她们穿越了一切敷衍与隔阂,有了某种触及本真的凝聚。

   对于漫长的治疗过程,李蕨始终积极配合。每当化疗输液,酸腐的气息就会在病房的空气中弥漫,混着消毒水味和药水味。她的不良反应很大,常吐到肠胃抽搐,憋得双眼通红,临床姐妹父母总会帮忙照应。即便被折磨得日渐消瘦,从始至终,她没叫过苦。她不想服输,她还要中考,她要和命运斗到底。

   姐妹们的状况与她相差无几,可奇怪的是,她们父母却都乐观得很,各个满不在乎,好像她们得的并不是绝症,而是小感冒,吊瓶里的化疗药物也只是青霉素而已。他们一边忙里忙外地端水,倒呕吐物,一边说段子,逗整屋子人开心。于是干呕声、呻吟声和嘻笑声四起,气氛诡异而欢快。

   一次半夜,李蕨架拐上厕所,回到病房门口时,见临床姐妹父母正在走廊尽头塑料椅上坐着。她刚要上前打招呼,可当她看到两人面颊,便没有出口。让她意外的是,白天还谈笑风生的他们,此刻却如同换了人。他们轻握彼此双手,向并无言,身体都在微颤。月光透过窗,洒落在他们的头顶和肩膀,一双缥缈的抽泣声,回荡在空寂的月色里。他们的面颊上都挂着泪。

   她轻声溜回病房,放好拐杖,躺在床上,久不能寐。她忽地想起了不知从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

   相比于教堂,也许医院的病房外,能见证更多真诚的祈祷。

   第二天下午,临床姐妹决定不再继续化疗,她想回家。次日清晨,简短收拾后,一家三口都出了院。临走前,她把头绳摘下送给李蕨,留作纪念。鲜艳的柠檬绿色,两串透明水晶装饰,正中挂着个金黄色塑料牌,上面画着一张简洁的笑脸,两个圆点,一条弧线。从那往后,李蕨每天都带着它。

   化疗进行了两个月,直到第四疗结束,第一阶段联合治疗完成,紧接着,李蕨接受了病灶切除手术,过程顺利。而后,她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辰平古城,休养恢复。又过一周,花美玲与何惠知陪着她,踏上了清晨营滨至沈阳的绿皮火车。

  

继续阅读:十一: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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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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