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正在医院的女厕所里。
她双手捧着一摞凌乱的化验报告,轻放在两腿上,安坐在窗台下的暖气旁,后背离开了轮椅靠背,一如既往地笔挺。杨树枯枝和铸铁栏杆的影子,落在紧闭的磨砂玻璃窗上,一个招摇,一个岑寂。她微仰着头,望着窗上模糊的光影,双眼闪烁着泪光。“砰砰”的关厕门声在她身旁接连不断地响,厕门每开关一次,都扇出淡淡氨味。暖气的热流透过羊绒衫,向她的胳臂扩散,她感受着渐渐发烫的温度,一动不动,唯独这样的温暖,才让她有了些许慰藉。
下午,花美玲、何惠知和李蕨三人一同踏上返程火车,与来时不同,此刻她们都如鲠在喉。沉默了近两小时,花美玲终于率先开了口。
“小蕨,你渴吗?”她试探地问。
李蕨摇了摇头。
“那你冷吗?”她又问。
李蕨又摇了摇头。
她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叹出,又刻意叹得很轻,顿了片晌,对李蕨说起话,语速飞快,像憋了很久,“小蕨,你听花姨说,你的病,咱还是要治,别的你不用考虑太多,只要有希望,咱都尝试下,万一……”
“花姨,我已经决定了。”李蕨温柔地将她打断,又勉强笑了下,神情透露着疲惫。
何惠知见状,接过话,“小蕨,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都拿你当自家孩子,也都知道,一直以来,你不容易。你有自己想法,可这件事,你真的要听话,不能泄气呀,要相信命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何姨,我没泄气,我信命运。”
“那咱为什么放弃治疗呢?我知道,治这个病,过程是难受了点儿,我们都看在眼里,非常理解你。可你想想,等以后病好了,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呢。”何惠知说,“你不是想知道,比咱辰平古城还老的古建筑是什么样子吗?何姨年轻时候,在美院进修,去过山西画写生。那里有应县木塔、佛光寺大殿、晋祠圣母殿、镇国寺万佛殿……特别是南禅寺大佛殿,是咱中国境内现存最早的木构建筑,比辰平古城还早了近六百年呢。不仅如此,咱们中国各地还有不同特色的传统民居,徽州的徽派建筑、岭南的广府民居、闽南的红砖古厝,北京的四合院,还有蒙古包、一颗印、碉楼、土楼、吊脚楼……这些我也只在我丈夫的书中见到过,到时你跟何姨挨个去看,怎么样?”
花美玲说,“对,带上花姨,咱一块儿。或者,咱四家一起,算上那仨孩子,还有李叔和老关。就这么定了,等你、关匠和富伦中考完,暑假我们就出发,从北向南,游遍全中国!”
何惠知说,“你那么优秀,成绩好,懂事儿,又漂亮,未来一片光明。你一定会考上省重点高中,然后考个好大学,离开辰平镇,去大城市发展,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选择多的是,自由自在。到时,你成了大姑娘,找个好对象,谈恋爱,结婚,成家,小两口一同生活,甜甜蜜蜜。你的人生,现在还没开始呢。”
李蕨的双眼开始发热。
花美玲说,“可不,医院那帮糟老头子的话,说得都不对,你可千万不能信。他说化疗不耐受就不耐受?他说基因没靶点就没靶点?CT上的这些肺结节,我看就是个小感染,指定不是他说的什么转移灶。回头花姨带你去北京,再好好查查,再不,咱就去美国,去日本,办法有得是!”
何惠知说,“对呀,检查结果是会有误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去了北京、美国、日本,还是和沈阳医生说的一样,咱不是还有免疫治疗呢,我听说日本就有通过这种方式癌症完全康复的案例。而且,科学还在发展,只要你坚持,再过个一两年,就又有新的药物和新的治疗手段了,到时,咱们的选择也就更多了。”
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劝慰,李蕨始终保持着微笑,脸有些僵,直到嘴角下意识地抽动起来,她感觉到了视线的模糊,鼻腔随之泛起一阵酸楚,于是忙扭头望向窗外,将即将掉落的泪水锁在眼眶。
农田尽头,太阳的半个身影被西山遮挡,绽放的光芒将半面天穹渲染。薄云寂寥,好像都燃着火,炽烈而绚烂,由远及近地灼烧,橙黄的,橙红的,紫红的,绛紫的。而东侧窗外,随着车厢的摇晃和规律的噪响,黑夜已从深邃的地平线外阒然走来。
“花姨、何姨,你们的好意,我心里都懂。”李蕨将视线拉回,平稳了思绪,望着花美玲与何惠知同时微蹙的眉宇。晦暗吞噬了她的半侧面颊,另外半侧却被落日余晖照亮。
片晌,她长疏了口气,平静地说:
“其实,在辰平休养的这些天里,我去了两次合院图书馆,对着之前的报告、药单和化验单,上网查过资料。我了解了这个病,和一切可能的后果,所以不论这次发生什么,我都不意外,也都做好了准备。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
只不过,我碰到了最快的结局。
但这都没关系,因为即便我是化疗耐受的,接下来,也大概率还要经历几十个疗程,可能要持续几年时间,并不能保证痊愈,还有随时复发的风险。长期的化疗投入,本就是个无底洞,副作用还会使多个内脏功能受损,多半不可逆。我打小身体弱,未必经得起。我终究还要带着个孱弱的身体活完下半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战战兢兢,只为赌那个不确定的结果,直到死去那天才安心。
今天之前,我抗争过,可现在,我明白了,也许命运已经给了我最好的安排。断了念想是件好事,这让我在剩余有限的生命里,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带着自尊,好好地活着。我虽然很想未来走遍大江南北,看古建,看民居,也很想长大后离开镇上,看看大城市的生活。但我没机会了。
‘长大’对我来说,是件太遥远的事。
接下来的时间,该做什么,我早已有了打算。这件事,生命结束之前,我必须把它完成。所以,花姨、何姨,我们就不要和命运争了。
你们不要伤心,这是所有人的归宿,只不过我早了一点。可这并不坏,我将永远停留在辰平古城的记忆里,这一切都很美好,我很满意,后半生的种种痛苦,我都不必去经历了。”
听了这些话,花美玲与何惠知都落下泪来,一同沉默下去,谁都没再反驳。
回到辰平古城的第二天,清晨的钟声敲响,是集结的暗号,关匠、李蕨、孙瑾、富伦四伙伴在钟鼓楼下汇合,而后一同来到“秘密基地”。今天他们有重要的事要聊。
“你咋这就回来了,这次检查结果咋样?”关匠问李蕨。
“还行。”李蕨说,“先说重要的事吧,这几天,你们都问过了吗,是啥结果?”
“问过了。”关匠说,“前天晚上,临回家前,咱仨按照计划,统一了‘台词’,‘听外人传言,有个石牌,和辰平古城的秘密有关,这秘密是不是那神秘女人说的,古城是假的?’大致这个意思。”
“然后呢?”
“然后咱仨各自回家,晚饭时候,将这句相同的‘台词’,问了老关、孙叔和富叔,他们听后,反应一模一样。”
“什么反应?”
“他们都反问了一句,‘听谁说的?’咱早统一了口径,说是在城外听说的。然后他们就开始否认了,‘没听说有这东西。’‘古城没有秘密。’‘那女人的话不要信。’等等,这时的话就不太一样了。”
“这能说明啥?”
富伦插话,“李子,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心理战。别看你们平时学习成绩比我强,这方面真不行。这个‘台词’,是我精心设计的,表面上问,辰平古城的秘密,是不是神秘女人说的,古城是假的?这些都是废话,只起到个迷惑作用,全辰平镇都知道这事儿了,他们能不知道?”
李蕨扭头看向富伦,聚精会神。
“这个问题的核心之处,只在于一点。”富伦摸了摸耳钉,随即用手比划着,接着说,“那就是‘听外人传言,有个石牌’。如果他们仨,对这石牌真的不知情,听后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啥石牌?’而不是‘听谁说的?’现在来看,他们必保都知道这玩意儿!”
“花伦,你可真行,不愧是移动的前任博物馆,这方面是有一套。”孙瑾说着,向富伦竖起大拇指。
富伦抹了下刘海,歪嘴一笑,“小意思,只可惜切尔诺贝利……不是……诺贝尔奖没有心理学奖,也许我应该放弃和平奖,试一试文学奖。”
“你怎么还惦记这事儿,还换来换去的,好像诺贝尔奖和三好学生奖状一样容易得。”
“咋就不能憧憬一下,万一有机会呢,反正对我来说都一样,都没得过。”
“你先把语文成绩弄及格再说吧。”
“花伦说的对。这基本上验证了咱们的猜测。”关匠将话题拉回。“这几天发生的事儿,咱们捋下思路。首先,那晚在我家屋外,我偷听到了老关、孙叔和富叔三人的讨论,他们都知道,玄真观上的鸱吻是假的,那神秘女人的才是真的;第二天清晨,通过李爷爷看到石牌时的反应,能够推断,这石牌和鸱吻背后的事情有关;当晚,我给我妈打了电话,听她说,十年前,她在老关的工作间里,也看到过这石牌,还说老关曾亲口说,这关乎古城秘密;最后,老关、孙叔、富叔,他们三个,是都知道这石牌的。
综上所述,可以确定,石牌上,诗句中的‘关、李、孙、富’四个字,并不是巧合,指的就是咱们四家。而老关口中的古城秘密,就是那神秘女人说的,古城是假的,鸱吻是证据。这么说来,我大胆推断,那神秘女人想要看到的另一座鸱吻,也许就在我们四家之一的手中。”
三人一边听着,一边默默点头。
“驴酱说得对,目前来看,古城是假的,这成了关键,到底什么是‘假的’,弄清这个,疑问就都迎刃而解了。”孙瑾说。
李蕨望着不远处的小木棚,听着他们的讨论,一直没言语,直到忽然想起了什么,“五天前,孙叔在钟鼓楼上的那次演讲,那神秘女人又不请自来,最后她是不是说,再过二十四小时,如果仍旧没人联系她,她要公开下一个秘密?”
“是啊。”富伦答道。
“我去沈阳复查这段期间,她有没有再来?”
“没有。”
“没有?”
“是啊,我也纳闷儿呢。回家了吧,家里有事儿呗,可能是老公出轨了,要回去捉奸;也可能是孩子被找家长了,她得去见班主任,送点儿礼啥的……”
李蕨没说话。
关匠把头微低,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声音小到听不清。过了会,他忽地一惊,猛然抬起头,眉头一紧,看向三伙伴,“等等!那神秘女人想要得到什么?”
“什么什么?”富伦没听懂,反问道。
“那神秘女人,特地远道而来,带着一座鸱吻,为了赠人,可目的呢?她总得要得到点什么,作为回报吧?”
“她想看到另一座鸱吻呀,在谁那里,她就把自己的那座送给谁。”富伦说,“驴酱,你咋傻了,这不是全镇人都知道的事儿。她拿古城的一大堆秘密做要挟,如果没见到那人,她就一次次地来,一件件地往外抖露,就这么简单,我都瞅出来了,你咋还问。”
“不图名图利,就图这个?”
“是啊,可能另一座鸱吻很好看,她就一心想看一眼呗。”
“也可能有另一座鸱吻的那个人很重要。”孙瑾插话道。
“另一座鸱吻在哪?”关匠问。
“你不是刚推断的,在我们四家之一的手中,具体是谁,那谁知道。”富伦说。
“如果现在,她已经找到了那个人,把鸱吻送出去了呢?”
“那她目的就达成了呗……对啊,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