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地鸡毛
訥言内2024-01-08 13:314,940

   待李清平喘匀了气,关匠扶他起身,进到正房休息,再回杂货铺时,电视机里,新闻联播已经结束,正在播天气预报。隔着上了霜花的窗,孙瑾和富伦已到了店门前,各抱着一座巨大的东西,都是白色,近一人高,拿不进来,只得将它们分立店门两侧,用砖头压好脚,像两个特别的护法。

   “你们拿了啥?”待两人进了屋,李蕨关掉电视机,问。

   “纸马和纸屋,西大街紫烟香铺,老冯送的。都是哥们儿,不花钱。”富伦说着,一屁股坐到李清平才坐过的折叠凳上,抖起腿。

   “冯哥不都上大学了,冯老板比富叔还年长些,咋还成了你‘哥们儿’?”

   “这你就不懂了,志趣相投,不论年龄,我们这叫‘忘年交’。”

   “竟听他胡扯。”孙瑾说,“冯老板以前爱下棋,平时没人陪,就花伦工夫多,这么混熟的。”

   “胡同里那么多下象棋的大爷,咋能轮得上你?”李蕨问。

   “那你看,咱下的可不是那些个普通玩意儿。”富伦说。

   “那是啥?”

   “是咱自个儿设计的飞行棋,老冯还联系了制造商,目前在测试阶段,我是他的‘首席测试官’。接下来,咱可是要找地方卖的!”

   “啥?”李蕨似乎没听懂,看向孙瑾。

   孙瑾一撇嘴,点了点头,“这话不假,就这东西,我爸和富叔竟然还都挺支持。”

   “真有你的。你们‘功课’做完了?”李蕨问。

   “我妈去县里办事儿,还没回;我爸刚出门儿,不道嘎哈去了,那我还练个屁。天天雕这些个破石头块子,烦得要死,要不是等公瑾,我早来了。”富伦问向孙瑾,“公瑾,你今天画的啥,咋这么慢!”

   “白描仕女图。”孙瑾说。

   “白描是啥?”

   “工笔画基础,单用墨线勾描形体。”

   “仕女是啥?”

   “可以理解为中国古代贵族女子。”孙瑾脱下外套,挂到墙边的立式衣帽架上,又从角落拿了两把折叠凳,其中一把递给关匠。

   关匠接过,展开,落座。

   “仕女、贵族、勾描形体,真好,听着就比我这破石雕牛逼!公瑾,我要有你这两下子,把妹子画纸上,送她,不道要多认多少小妹儿。”富伦摸了摸微翘的嘴角,“驴酱,你呢,今天木雕练的啥?”

   “没练。老关说有人来,不方便。”关匠说。

   孙瑾忽地插话,“晚饭时候,听我爸说,今早古城出事儿了,他也才出门儿。”

   “啥事儿?”富伦问。

   “是鸱吻?”李蕨忽然想起,刚有两人到店里换啤酒,无意提起过。

   孙瑾点了点头。

   “啥吻?”富伦有点懵。

   “今早辰平大集,有个中年女人,带一众保镖,拿来一座鸱吻。”孙瑾说。

   “那是啥?”

   “古建筑构件,就在坡屋顶最上头,屋脊两端。古城里到处都能见。”

   “知道了,这玩意儿我砖雕练过。咋还有人卖这个,不就是砖块子,值钱?”

   “不是卖。这鸱吻不普通,听说和玄真观上的一模一样。那女人的意思,是玄真观上那对是假的,她带来的才是真的,还有一座真的,在古城里,有人藏着。她说要把自己那座捐赠给这人。”

   “假的?”听到这些,沉默良久的关匠好像突然摸了电门,霎时间提了神,“你说的是,咱们古城里最大、最老的古建筑玄真观?上面的鸱吻,是假的?”

   孙瑾点了点头。

   “嗐,管它真假,跟咱有个屁关系,爱啥啥。”富伦将讨论打断,“李子,咱啥前儿出发?”

   “还得仨小时吧。”李蕨扭头看了眼身后挂钟。

   “跟你们说个事儿,”富伦谲笑着,目光依次落在三人脸上,“‘辰平之旅’飞行棋,样品昨天刚邮到,还没开封,要不咱四个先来一局?反正这会儿闲着,勉强让你们率先瞧瞧咱的伟大创造。你们现在还意识不到,等未来我获切尔诺贝利奖了,那是你们的荣幸!”

   “没意思,小学生的东西。还有,切尔诺贝利是前苏联出事儿的核电站,你说的是诺贝尔奖吧?”孙瑾看着富伦,说。

   “拿出来再说,万一好玩儿呢。”李蕨笑道,饶有兴致。

   “妥了,我回家取,你们等会儿!”富伦停止抖腿,来了精神。

   “行吧,既然李子发话。”孙瑾看这会关匠又没了动静,喊起他,“驴酱,你想跟谁一伙儿?”

   “哦?”关匠回过神,但转瞬又想起了什么,“我不玩了。”

   “咋了,干嘛这么扫兴?”富伦刚从折叠椅上抬起屁股,又坐了回去。

   “我得回家一趟,你们仨先玩着,一会儿我再加进来。”关匠没多言语,不等三人反应,起身匆匆出了店门。

   他来到南大街,正要向北走,迎面隐约望见“辰平四少”沿北大街走来,刚行至券门下。

   这四人都是学校初四年级出了名的留级生,相同的经历,倒让他们自发成了“古惑仔”组合,老大自称“浩南”、老二自称“山鸡”,各留两年;剩下两个理所当然,是“大天二”和“包皮哥”,各留一年。在校时,关匠隔三岔五挨他们欺负,于是每每偶遇,便都像旱獭见了狼群,条件反射似地躲着。

   关匠忙拐进巷口,没被发现。他踏着硬实的积雪,沿小道走过自家宅门,却未叩响,而是绕过西厢房,转到鼓楼下胡同,兜了个圈,止步在南大街边的墙转角,偷偷观望,见四个背影渐远,便回至东侧第一扇窗前。这里是关家的正房东屋北窗,半透明窗纸贴在窗棂外,透着屋内灯光。他轻伏在窗台上,一只耳朵紧贴窗纸,用手捂住另一只耳朵,里面,三个中年男人声音你来我往,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自谁口。

   关宏镫:“那东西是真的不?”

   富广财:“嗯。”

   关宏镫:“你能确定不?”

   富广财:“古城里,这种砖雕,我咋可能错!”

   关宏镫:“她说捐了,想看另一座,你们说,是啥目的?”

   孙沛民:“不好说。”

   关宏镫:“我是觉着,这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孙沛民:“我同意。这样,咱先按兵不动,她说明早还来,到时看事态发展,再做决断不迟。”

   关宏镫:“嗯。”

   富广财:“老关,其实咱今天来,还有件事儿,就是‘古城更新计划’,咱一直没机会细唠,你有点儿误会……”

   关宏镫:“别跟我提这个!”

   富广财:“老关,你先别来劲儿,听我说完。这计划,最重要的部分,你知道,是‘历史建筑的修复与保护’,这是说给外人听的。”

   关宏镫:“啥意思?”

   富广财:“实话告诉你,我们设想,到时候,把古城里全部历史建筑的外围搭上材,然后……”

   关宏镫:“放他妈的屁,胡闹,瞎整,这绝对不行!我警告你们,‘古城更新计划’得赶紧叫停,不然别怪我不客气!咱仨现在压根儿没这能力,你俩咋就不明白。最关键的是‘大木作’,我只懂八成,剩下两成,是你懂,还是你懂?没有十足把握,古城一块砖都不能动,真出了事儿,想过后果吗?”

   孙沛民:“老关……”

   关宏镫:“赶紧走吧,不送!”

   交谈变作耳语时,关匠在窗外没听清,但当富广财呫呫地说完那些话,关宏镫倏尔间换了副面孔。

   屋内安静了下来,不多时,是开门声。孙沛民、富广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关家。关匠望着他们的侧影踱过南大街,回到各自家中,不禁想到刚才与王素平的那通电话,一团野火从胸腔里陡然蹿起,直烧得他心头灼痛。

   他一直怨关宏镫,因他是个能人,却也是个无能的人。

   他早知道“古城更新计划”,和关宏镫被聘为总顾问的事。近两个月来,孙沛民和富广财三番五次前来拜访,都还没等细说,便被劈头盖脸地骂出门去。而此般场景,他早见怪不怪。

   自小到大,曾有无数穿戴体面的访客,踏破关家门槛,带着山珍海味、地方特产、金银饰品或学习用品前来,开出能让全家花销整年的价钱,请关宏镫出镇、出市、出省。他们有民营设计院院长、文物倒爷、家具企业老板、木雕专家、古建专家、历史研究员、下海商人……可结果无一例外,均聊不到一半,就被请出或轰出家门。王素平每每一面赔笑道歉,一面将他们所拿的大小礼品系数退回。有些人就此放弃,悻悻而去;有些人出了宅门,便回指关家大骂;也有少数比较执着,过阵子再来,再被赶走。

   关宏镫之所以如此“值钱”,只因他是全镇最好的木匠,也是全镇、全市,甚至全省最好的中国古代建筑榫卯匠人。

   他是关家木雕第十五代传人,那时的“关”姓还叫“瓜尔佳”。他自小与木头打交道,钻研大半生,手法在父亲传承下更有精进,可将拔步床横眉上的雕花完全仿制,精确到肉眼难以分辨。后来,他不满于此,又开始琢磨中国古代建筑的榫卯技术,一琢磨就是十几年。到如今,不论是祠堂宗庙,还是地方民居,大大小小的木构件,历朝历代,是何尺度,如何演化,怎样搭接,都研究得门清。可让关匠不解的是,尽管如此,他这大半生,却仅安于独自与木头打交道,将一切可能施展才能并换取金钱的机会拒之门外。

   想到过往,关匠已记不清确切是从何时起,父母关系开始恶化起来。大致是从他上小学三年级之后,从他上“应用题大全”和“新概念作文”补习班开始,家里开销又大了些。

   关家的兴记斋糕点,虽为百年老字号,却早已是强撑名头。所卖糕点仅黄油蛋糕、核桃酥、苏打饼干、炉果、油茶面五样,生意不温不火,多的是回头客,以城内老者居多,年轻人不喜欢。王素平独守店铺,白天看摊,傍晚加工,五更烘制,忙得连轴转,全年无休。而关宏镫身为一家之主,平日只接些打造桌椅、衣柜、床铺、架子等的简单木工,很少出镇,有活时出门,没活时窝在家中西厢房,一呆一整天,那是他的“工作室”,谁都不让进,包括王素平和关匠。一家人与日俱增的开销,仅凭此些维持,本就像一触即破的气泡,每月,他还要往隔壁李家贴补生活用品和肉蛋蔬果,占据他微薄收入中的多半。因他曾认李清平为义父,要尽到义子之责。

   对于这些,王素平看在眼里,一直没说什么。

   整个辰平镇,不过五千余户,百姓多半彼此熟稔,户间交织或多或少,好似相互连结的蛛网,即便蝇蚊般的小事,也会在其中震颤,蜘蛛们凭借敏锐的触手,可迅速得知猎物方位,而后全网尽知。关家在蛛网上偏安一隅,不出击,不逃脱,不挣扎,看似神游之外,可凡有风吹草动,无不在所有其余同类的掌控之中。

   平日里,关宏镫的近乎从不与人招呼,和整日的闭门谢客,反倒成了人们的关注焦点。他被戏作“关大神儿”,意为神神叨叨的人。每当街边小子们望见他出门买菜或出工,常会围着他逗弄,甚至丢石子、扬马粪……“辰平四少”为他编的顺口溜,在城内广为流传。关宏镫每见到这些,反应无一例外,均是没有反应,既不嗔怒,也不驱赶,该干嘛干嘛,好似聋了耳朵,又好似早都安之若素。整个古城内,除李、孙、富三家邻居外,几乎没人愿与他交好。

   能将人摧垮的,往往不是贫瘠本身,而是由贫瘠引发的连锁反应,关乎后代教育、生活盼头、社会尊重和周遭非议,它们就像蚁群的围攻,每口叮咬都不大,但却密密麻麻,反反复复。如果此时,寻不到改善的期冀,一个人便会顺理成章地失去抵抗的气力,意志也就被无声蚕食,年复一年下去,日子便散作了一地鸡毛,怎么都拢不起。

   这段时间来,关匠总将父母间最后的那次争吵不断回溯,那发生在三个月前。最终,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是根寻常稻草,它分量不重,也并不特别,没有它,还能忍,一旦加上,就有了千钧般的斤两。

   十数年来,王素平曾对关宏镫爆发过无数争吵,关乎责任、物质、事业、人际和关匠,如果按世俗标准评判,这些都颇为深刻,关宏镫通常不予争论,回“工作室”躲避了事。而那天,只是个普通傍晚,关匠因课间斗殴,把同学鼻子打破,伤得不算重,却被找了家长。王素平去了,全程平静,先是谦卑地接受了班主任赵老师的冷言冷语,又向被打学生家长鞠躬道歉。而后,与关匠一同回家,一路无言。到了家,洗菜,做饭,摆桌,三人吃完,窗外鼓声刚好擂响。按以往,若无特例,关匠每日需在鼓响后,练习木雕四十五分钟,这是他自小以来,关宏镫雷打不动的要求。可就在那晚,王素平阻止了他,非让他先背诵课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关宏镫不让。只因这件小事,王素平竟如决堤的洪水,突然崩溃。她当关匠面,对着关宏镫,先将过去林林总总的旧账翻了个遍,又添上新账:

   “你自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还去顾着邻居义父,送嘎达白、送洋柿子、送鹌鹑蛋、送五花肉和黄花鱼,还送他妈钱,全天下属你最孝顺,那李清平是你亲爹,还是李蕨是你亲女儿?”“在这家里,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天天搁那破屋,不道鼓弄些啥。你刷过几次碗,拖过几次地,买过几次菜,开过几次家长会?”“我除了照顾你们爷俩,还得守着这个破摊儿,一天天起早贪黑,你不帮忙,也不赚钱,你也知道街坊邻居都是怎么说你的吧?这么些年,谁瞧得起过咱家?”“行,我苦命,累点儿没关系,你不要脸,我也不要,可我换来啥了。你知道你儿子现在都什么德行了吗?自从他上初中,我被班主任找过多少次,你都没当回事儿过吧?打架斗殴、逃课打球、成绩倒数,还他妈有脸早恋,这次老师说啥要给他退学,我又给塞了二百块钱。”“就这个家,你这个样儿,你儿子也不争气,你有为我想过吗,我该怎么活?”

   关宏镫静静听着,像尊佛像,面无丝毫表情,待王素平把苦水一股脑吐完,看着歇斯底里的她,淡淡问了句:

   “这些年,你挺后悔吧?”

  

继续阅读:七:厉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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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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