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晨钟暮鼓
訥言内2024-01-08 13:314,926

  离开“秘密基地”古井,出了无名山,四少年又跑到县里,在老街吃炸串,商场照大头贴,公园滑冰车,一整个下午闲逛,直到黄昏将至,才动身回镇。除了那次徒劳的沈阳之行,关匠、孙瑾、富伦三个小兄弟近乎整学期都在辰平镇,已四月有余,这是寒假头一天,李蕨是两天前回的家。

  辰平古城,位于营滨市区东南,渤海湾东岸最东处,无名山南,大清河北。

  若论生活质量,辰平镇远不及营滨市,可镇上人却没一个瞧得上市里人。“营滨”,不过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英国人在渤海湾的通商口岸,选在了牛庄的一个叫“没沟营”的小村,才得此称呼。而“辰平”二字,最早可溯至辽代建安城,已有千余年历史。

  洪武三年,明太祖朱元璋为巩固边防,创立“都司、卫、所”制度,统一管辖举国军力,辽东是该体系中最重要一环。《明太祖实录》载,朱元璋曾言,“沧海之东,辽为首疆,中夏既宁,斯必戍守。”于是,辽东都司驻辽阳城,下设二十五卫,一百一十二所,其中十二卫单独设城,辰平卫便为其一。

  洪武九年,古城落成。其在原辽金夯土城基础上,留其南门于城正中,改建钟鼓楼,又向南新筑城池。《辰平县志》载,“周围五里八十八步,高三丈五尺。”按如今换算,城墙周长约三公里,高十米,规模不算大。可自古城辟建,其北防蒙元,南防倭寇,兼具海路御敌之重,明初为辽东第一贸易港口,清中叶为东北“财货通衢”,可谓盛极一时。

  近代,殖民之乱突至;建国后,又遇经济滞涩,辰平古城渐如一颗遗世明珠,被岁月蹙浪掩于海滨,暮去朝来。而某种程度上,这却是幸事,也正因如此,古城才在浩劫中得以全部留存。城墙、街巷、寺庙、道观、民居甚至古树,如今都一如明清旧貌,恍如隔世,唯独日常生活却因愈加清贫而不便起来。

  古城内不通车辆,罕有外人往来,百姓多半承袭祖上营生,大小铺行千余户,早存“前店后坊”形式,不过近年来,因买卖和居住功能变化,多了些自由改造。这其中,就包括关家的兴记斋糕点、李家的聚太仓杂货和富家的鸿仁商货。

  南、北大街,是城内最重要的主街,约六米宽,青砖铺地,纵穿钟鼓楼门洞,以钟鼓楼为界,南称南大街,北称北大街,南大街南至广恩门,北大街北连北马道。北大街正中,又将一东西向街道分成东、西大街,分至顺清门、宁海门。此“十”字形态,是卫城骨架。

  关、李、孙、富四家位于古城中心,钟鼓楼脚下,南大街最北端,四个一进四合院,均坐北朝南,关、李两家在街西,孙、富两家在街东,两两相对着。沿街侧,厢房为商铺,尺寸大了些,占据合院整个进深,向主街开放,关、李、富三家有橱窗和店招,唯孙家例外,不卖东西,用作小型书法展,兼具待外客之用,取名“申延卓纪念馆”。

  大寒将至,傍晚六点不到,古城天色已然擦黑,四少年回到广恩门前。瓮城划定的半圆天空,一轮渐盈凸月高挂,月光下,成片鸦群昂然掠过,由西向东,静默有序,像密密麻麻的乌黑叶子,隐蔽在夜色里。东、南马道上,清晨市集残留的杂秽还未及清扫,在阴暗中沉寂;南大街两侧,店铺的霓虹都挨家亮起,将白日的繁闹递接。整道街中,唯有兴记斋糕点一团漆黑,门窗紧锁。

  关匠暂别了伙伴,走了去,进了宅门,进了正房,进了东屋,关宏镫正坐在炕沿等候。

  “回了?”关宏镫问。

  “嗯。”关匠说。

  “饭在锅里,自己盛,我去趟李家,一会就回。”

  “行。”

  关宏镫起身穿上棉袄,戴好帽子,来到堂屋北头,从冰箱上层冷冻间取出一扇排骨,下层保鲜间取出一袋酸菜,出了房门,来到西角院,掀开墙角堆立的塑料布,挑了四根葱,而后出了宅门。

  炕边,悬灯下,三道菜摆在折叠餐桌中央,两热一冷,酸菜炖排骨、油炸黄花鱼、干豆腐卷大葱,还有一小碟豆瓣酱,和一副空碗筷。关匠只觉寡淡。

  他思忖片刻,走到北墙角高低桌前,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一串号码,忙音响了两声半,对方接听,熟悉的声音。简短寒暄后,他再憋不住心中的澎湃浪潮,将最近半月发生的大事小情一股脑地涌出口来,这些早已在脑海中每日演练,又每日新添。兴记斋糕点关门了,李蕨腿上手术做好了,古城就要更新了,昨天辰平下雪了……直到最后,他故意说起,初三上学期结束,这次期末考试,他的成绩是班里倒数第一。他停下话,静静等待,一阵怔忡袭来,震得他双目晕眩,手也在不住颤抖。

  让他忐忑的,是他的企盼。

  他企盼对面的回复,依旧是熟悉的怒责;依旧是假期报了新补习班;依旧是曾重复得让他不厌其烦的那句,“你看看人李蕨,再看看你!”

  “你好好学习,挂了吧。”片晌,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了句陌生的话。

  顷刻间,他泪如雨下,在即将哽咽的刹那,挂断了电话,将那句在心头萦回不迭的问题咽下喉咙:

  “你去哪了?”

  五十二天前,星期三,那是个与平日无异的清晨,只是早饭丰盛了些,一份麦当劳巨无霸套餐,尽管汉堡和薯条都用蒸锅热过,软趴趴,黏糊糊,可对他来说,却也是一年到头都难得一见的肴馔。而关宏镫和王素平面前,依旧是清粥、花卷、煮鸡蛋和洋葱拌咸菜。家中长久的紧张关系,让他懒得问起麦当劳来由,只顾低头朵颐,三人都不作声,各吃各。吃完了,如往常一样,关宏镫回西厢房工作,王素平收拾餐桌,他穿好校服和旅游鞋,背起书包,正要出门。王素平见状,忙丢下刷了一半的碗筷,擦干手,一边披上外套,一边跟了去。她执意今天要送他,可态度依旧看似冷淡。辰平镇初级中学与小学合并一处,在古城东南隅,距关家不到一公里,自他上小学二年级起,便自己上下学,再未有人接送过。如果当时他能够知道,当他再次放学回来,这个家里关于王素平的一切都将消失,他是不会以那样忿忿的态度,拒绝这个寻常请求的。

  窗外,宅门“吱嘎”一声响,思绪被猝然打断,应是关宏镫进了院,他忙用袖口擦干噙在眼角的泪水。

  “还吃吗?”关宏镫进了屋,见桌上的菜纹丝未动,问。

  “不饿。”关匠说。

  “行,饿了再热吧。”

  “行。”

  “今晚你不用练木雕了,去小蕨家写作业,一会有人过来。”

  “行。”

  关宏镫将三道菜逐一端到堂屋灶台,用塑料菜罩罩好,又收了碗筷,折起餐桌,立在墙边,而后灌了一炊壶凉水,放到东屋中央的热炉盖上。

  关匠神情恍惚,挪出东屋,穿过堂屋,来到西屋,拾起写字台下的书包,胡乱丢进去几本包着挂历书皮的课本,单背在肩,出了宅院,刚走到南大街,“咚……咚……咚……”沉闷的鼓声从头顶传来。他转过身,朝钟鼓楼凝望,不觉发起怔。

  夜色里,钟鼓楼巍然耸立,这里是古城正中,也是全城最高处。

  路灯下,券门横跨街上,券顶垒砖三纵三横,一并被框在凹进的方形线脚里,行人往来其下。城墙下半部,基座略宽,向上缓缓收窄,外包小青砖;而上半部,却已称不上“城墙”,因不见了曾经的雉堞和宇墙,变作了装饰性的镂空花墙,打破了厚重,增添了通透。一条灯带沿顶部边缘伸展开去,朦胧地亮着。灯带上方,三个颎光的亭子贸然冒出头来,从身后起伏而晦暗的殿宇群中脱离,均灰瓦铺顶,朱漆梁柱。中间那座稍大,叫观音阁,卷棚顶。在它两侧,两个攒尖顶小亭相对而立,如孪生兄弟,便是钟鼓亭,东挂铜钟,西挂大鼓,钟鼓楼因此得名。

  辰平古城的一天,由钟声开始,至鼓声结束,至今依旧沿袭着中国古代封建社会千百年来的传统。

  “晨钟暮鼓”,若论其最盛行之时,当属唐代。由于实行宵禁,大小城内正中均建设钟鼓楼,鼓响,城门关闭;钟鸣,城门开启。白居易之弟白行简的《李娃传》中曾提到,“久之日暮,鼓声四动。姆曰,‘鼓已发矣,当速归,勿犯禁!’”据史料记载,唐玄崇五弟李隆业,就曾因违反宵禁而受过责罚。明清以来,钟鼓楼功能在原有基础上又得以加强,除报时外,又兼具通报火警之用,形成“东三,西四,南五,北六,紧七,慢八”的原则,城内百姓据此就可大致判定火灾方位,予以救援。

  历朝历代,关于“钟”与“鼓”的敲击方式各有不同,“晨钟暮鼓”、“晨鼓暮钟”、“钟鼓齐鸣”均有,敲击次数也大相径庭,而在辰平六百多年的报时历史中,却始终是击钟报晨,击鼓报暮。

  洪武九年正月初一,辰时,古城钟鼓楼上,随着钟亭内铜钟首次由普济寺住持慧清禅师敲响,辰平古城宣告正式落成;当晚戌时,鼓亭又擂起大鼓,两者各十二下,辰平的“晨钟暮鼓”便由此开始。

  民国时期,古城整饬,钟鼓楼上的几间僧舍被改作民众图书馆,因而每日敲钟擂鼓者,由曾经的僧人,换成了现在的守卫,敲击次数随之改为早晚各二十四下,象征意义也从一天内的十二时辰,变作了二十四小时。

  现如今,每天清晨,当钟声响彻,古城苏醒,南北、东西两大主街便喧闹起来。药店、酒坊、食肆、粮站、布庄、杂货铺、音像社、照相馆、发廊……都如商量好般,一并开门营业。学校电铃也随之打响,早自习开始,那些仍未赶至校门的学生们听到敲钟,都会加快脚程,不成文的规定是,一旦钟声停止,他们便会因迟到受责。当夜幕降临,整日熙攘临近尾声,适逢鼓声鸣起,古城又渐次归于沉寂,大街小巷陆续关了门,行人也稀落下去,只剩千户灯明,被夜色湮没。

  最后一声大鼓擂罢,余音尚未褪尽,孙沛民、富广财两人已同时出现在南大街,一道向关家走来,神色匆匆。关匠回过神,见到他们,问了声好,而后来到聚太仓杂货。

  进了店,关匠见李蕨正端坐在玻璃柜台前折纸元宝。她戴着花布套袖,面前两个大号橙色塑料袋,已装满了一袋,柜台上摆着个“小太阳”,明黄的暖光照得她双颊红润。一旁窗前的小木桌上,电视机里正播着新闻联播,两根天线被拉得老长,指向不同方向,“交通部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受雪灾影响地区的各级交通部门,立即启动应急预案,以确保春运、国家重点物资和节日生活物资的正常运输……”

  他这会见到李蕨,猛然记起今天是个特殊日子,于是二话没说,也加入折起纸元宝来。两人相并无言,只是飞速地折,白炽灯下,“小太阳”前,伴着新闻联播中播报员的声音,一枚枚小巧的纸元宝在两人指间跳跃成型,黄澄澄,闪亮亮,不多时,剩余一袋填满。

  “辰平有座无名山,离天只有三尺三。辰平有个钟鼓楼,半截伸到天里头……”

  这时,一个手持藤拐的龙钟身影缓步走来,个子不高,衣着臃肿,像个颤巍巍的蝈蝈笼。他停立在橱窗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重复叨念着,而后趴到玻璃上朝里瞧。

  关匠见状,忙上前掀起棉门帘,拧开门,出了去,搀他进屋,让出自己的折叠凳,扶他坐。

  他是李清平,李蕨祖父,聚太仓杂货主人,也是钟鼓楼守卫。

  一九六零年,李蕨父亲李忠勉出生,恰逢钟鼓楼第一任守卫去世,二十五岁的李清平主动请缨,成为第二任守卫,于是在后来的年月里,“晨钟暮鼓”都由他敲响。也是自那时起,他日夜与钟鼓楼相伴,一生再未出过古城。

  在他六十一岁那年,一场变故发生。

  那天是一九九六年一月十九日,深夜,本应在营滨市区生活的李忠勉突然回到古城,有人见他先后在李家聚太仓杂货,和关家兴记斋糕点短暂逗留。

  次日上午,一众身着制服的民警前来寻他,原来前一日,在回乡之前,他杀了人。

  被害者是位古董摊老板,四十多岁,凶器为摊上的一把晚清蒙古短刀,真品,最终遗留在他胸口。他一共被刺了五刀,其中两刀是致命伤,一刀刺入喉咙,一刀刺入心脏。由于案发地是文玩市场,案发时间在傍晚十六点四十左右,现场人正多,他们两人争执了好一会才动的手,目击者不少,还有几人认出了李忠勉,不会错。

  大队长与孙沛民交涉后,派人挨家走访,接下来三天,他们将古城及周边翻了个遍,可李忠勉竟凭空消失了。一月余后,此案毫无进展,只得暂且搁置,李忠勉暂以失踪告终。从头至尾,警方并未发现与他相关的半点线索,除了一件事。

  就在他失踪当晚,李家正房罕见地通宵亮着灯。

  拂晓十分,关宏镫率先到访,见到了不满三岁的李蕨,正躺在热炕上熟睡,她是他前夜留下的唯一“痕迹”。李清平则呆坐一旁,双眼通红,不知是流过泪,还是彻夜未眠。当关宏镫与他说话,出乎意料的是,他竟在一夜之间变得呆傻,口齿含混不清,回话驴唇不对马嘴,近乎将所有的人事忘却,亲戚、朋友、邻居、自己名字、自家住址……就连后来,民警同志将李忠勉照片摆在眼前,他也全然认不出这是谁,只将这四句俗谚不断重复。警方见此,没再深究,可事后,流言却在城内传开,有人说他受了刺激,真的傻了;也有人说他是装的,为了包庇儿子。

  如今,十二年已过,这件原本城内人尽皆知的事,早已罕有人提及,李清平也年逾古稀,忘却的事情不仅再未想起半分,反而愈加增多。可唯独一件,他始终牢记,直至今日。

  那就是每天清晨七点临近,傍晚十九点临近,唱着俗谚,爬上钟鼓楼,将“晨钟暮鼓”敲响,各二十四下,每两下间隔五秒,共一百一十五秒整,分毫不差。

  

  

继续阅读:五: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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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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