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古井
訥言内2023-12-15 16:554,870

   清晨,北风像把钢刀,劈进无名山南腰上的黑松林,松枝在刀锋下摇曳,发出“哗哗”的呻吟。山坳间,风过处,积雪从松针上抖落,像有人撒着一把把白米,有几粒打着转,落在小木棚的石棉瓦顶上,慢慢往下滑落。

   辰平人常说,“初冬下雪三分肥。”

   小木棚旁,一方篮球场大小的空地,积雪被打扫得干净,一口古井坐落正中。

   古井旁,堆着个一人来高的雪人,胖墩墩,槐树枝做手臂,小石子做眼鼻,还戴了个铁桶帽子。

   雪人身侧,靠着三把铁锹;铁锹跟前,停着一把轮椅;轮椅脚下,关匠、李蕨、孙瑾、富伦四少年倚井台蜷坐,肩并着肩。

   “你瞅着像瘦了。”关匠偷瞄了眼身旁的李蕨,小声挤出一句。变声期的男孩,声音好像接连爆破的气泡。

   “嗯,瘦了十斤吧。术前两个月要化疗,一直吃不太下东西。”李蕨莞尔一笑,话音轻细,双眸凝视着不远处的小木棚。

   “你做了啥手术?”关匠问。

   “他们管这叫‘病灶切除手术’,就是切了块骨头,装上了假的。”

   “那阵儿,给咱仨都干懵了,你咋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休学了。”富伦插话,“你可不道,上个月,一周六,咱仨背着爸妈,还偷摸坐火车去了趟沈阳,想看你。结果医大一院找着了,病房没找着,谁道那地方咋这么大,还要分什么科。后来,时间不够了,咱仨咋去的,咋回的。”他说着,伸出左腿,从牛仔裤口袋掏出一枚铜制打火机,“嚓”地点着,又熄灭,再点着,再熄灭……摆弄了起来,“这都怪公瑾,也不整明白再出发。”

   “也不能全怪我,我不也是头回出远门儿。”孙瑾看向富伦,清瘦洁白的面庞间,落尾眉、丹凤眼、直峰鼻、棱角唇,分明的五官,透着常带的清冷持重。“你得的啥病,咋还要化疗?”他转问李蕨。

   “我这病叫‘骨肉瘤’,就是长在骨头上的癌。”

   “啥?癌?”孙瑾一愣。

   “嗯,是。医生说,这病挺少见,几十万人里才有一个,大都咱这年龄。不过好在我病的是腓骨,胫骨完好,就切得干净。”李蕨说着,低头摸了摸右小腿,一小绺头发跳脱了高扎的马尾,散落额前,在两弯淡眉间飘摇。她摘下一只连指手套,抬手将散发捋到耳后,又戴上,捧起双手,哈了哈气,捂了捂耳朵。

   孙瑾解下自己的羊绒围巾,围在李蕨脖子上,罩住她的脸颊。“化疗都怎么做?”他问。

   “其实就是打吊瓶,也没啥特别,只不过在胸前打。”李蕨指了指左胸口,“在这儿,插个小管,叫‘静脉输液港’,挺好听的名字,好像药物进入身体的港口。我做了四次,每次连打五天,药水不同,医生说,这叫‘联合治疗’。”

   “我看电视上,做这个都挺难受?”孙瑾问。

   “还行,吐得厉害,每天要吐十几次,恶心得睡不着,但还得喝粥,喝水,不然就更难受,至少有东西可吐。不过我没剃光头,也没咋掉头发。”李蕨昂起灵秀的下颌,摇了摇马尾,头绳上的两串透明水晶装饰“哗啦”地响,当中还挂着个画有笑脸的金黄色塑料牌。她见三人依然面色凝重,转而问,“这两个月,你们仨咋样,叔叔阿姨们呢?”

   “咱仨还行,老样子。”孙瑾说,“最近我爸挺忙,除了镇上的事儿,‘古城更新计划’的筹备看着挺要紧。他还自掏腰包,请了拍摄团队,闲暇时大街小巷地跑,不知在拍些啥。这不,今早的辰平大集,又去了,这会儿应该正拍着。”

   富伦接话,“对,就这个什么又古又新的计划,是个啥玩意儿?好像我爸这阵儿也在忙活它,跟你爸合伙,还投了挺多钱,我妈挺不乐意,成天吵,烦得要死。”

   “听说要在今年,赶在北京奥运会之前,把咱辰平古城整成五A级旅游景区,具体咋整就不知道了。”

   “这么牛逼!到时候能不能有老外来咱镇,我还没见过真正的老外。那以后咱回家,是不还要买门票了?”

   “当然,你得买。”孙瑾转向李蕨,“李子,到时你专收他钱,一天收三遍,不给不让回家。”

   李蕨掩面匿笑。“那你呢?关叔和王姨还好吗?”她转头朝向对侧,问一旁的关匠。

   关匠木然低下了头。

   “这次的家长会,王姨还有说你吗?”李蕨又问。

   关匠没言语。

   “王姨……走了。”半晌,富伦说。

   “去哪了?”李蕨问。

   “不知道。”

   “啥时候回?”

   “可能……不回了。”

   “不回了?”

   “嗯,不回了。”

   “为啥?”

   “关叔和王姨不在一起了。”

   “不在一起了……是什么意思?”李蕨一时没反应过来,僵了片刻,再次看向关匠。

   关匠依然缄默,脸上蒙了一层灰。

   孙瑾见气氛不对,打起趣,“对了,花伦,听说驴酱最近失恋了?你给李子讲讲。”

   “噗嗤”一声,富伦笑道,“想知道全过程吗,我当时看个正着。”

   “当然!”对于这个话题,李蕨似乎饶有兴趣。

   富伦向上抹了下半长的刘海,清了清嗓,故作神秘,“你们知道,驴酱这次表白的女生是谁?”

   李蕨和孙瑾同时摇了摇头。

   “是咱班赵晓涵。你们知道,她这次期末排多少?”

   两人又摇了摇头。

   富伦伸出左手,竖起戴着哥特戒指的食指,片刻,又加上中指,“整个学期,咱班第一;期末考试,大榜第二,哭完了。”

   “为啥哭?”李蕨问。

   “跟你有关。”

   “我?”

   “这还不懂?她不是常年被你压制,你刚退学,她月考就整了次大榜第一,周一升旗仪式,还上台演讲去了,得了个护眼台灯。打那之后,赵老师给了她特权,不用参加值周,分担区咱替她扫,怕耽误她学习。那家伙给她得瑟的,走道儿都不正眼看人儿了。结果这次期末,两分之差,被隔壁班那小子反超,活他妈该,纯是报应!”富伦拍了下一旁的孙瑾大腿,“啪”一声,“公瑾,你要是降一年,来咱初三就牛逼了,李子不在,你接着持续、平稳、坚决地虐她,能让这娘们儿知道护眼台灯长啥样儿?她那第一都是险胜,悬得愣的,能跟咱李子比?”

   孙瑾拎起大腿上富伦的左手,丢了回去,撇了句,“说驴酱那部分。”

   “驴酱啊,说来话长。”富伦摸了摸银耳钉,“我之前教过他多少遍,追女生不能太直接,要‘胆大心细脸皮厚’,‘最怕流氓有耐心’,他是一点儿都没学会!那天放学,教室就这娘们儿一个,正搁那趴桌上哭呢。驴酱和我刚出教学楼,说笔袋落了,让我先走,他一会儿撵上。凭我的了解,就知道这逼指定有猫腻儿,我就搁后面偷偷跟着,结果在教室门口全看着了。”

   “看着啥了?”李蕨全神贯注。

   “他回了教室,从自己书桌里掏出一个木雕奖杯,能有个花瓶那么大,往那娘们书桌上一搁,然后说的原话,我给你们学一下,‘你别哭了,我喜欢你,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第一名,为你我做了个这奖杯,还学了首歌,你喜欢的王力宏,《我们的歌》。’再然后,他竟然开唱了。”

   “结果呢?”

   “结果,还用问?那场面,我趴门口都觉着尴尬。那娘们儿正哭着,他对着个大奖杯,杵边上唱歌,又不好听。主要这场合,好听重要吗?那娘们儿本来还没那么伤心,看到了奖杯,听到了歌声,可能心态彻底崩了。她把那奖杯往地上一剥落,就开始骂,音儿都破了。什么‘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儿,你考全班倒第一,跟我表白,谁给你的勇气?’什么‘你自己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数吗,你说哪个老师瞅你不头疼,咱班谁愿意搭理你?’什么‘学习、体育、文艺,你说你哪样行?但凡有一样,我都能高看你一眼。’什么‘这个月第三次了,你能不能放过我,不要总来打扰我了,你这样真的让我恶心。’”富伦捏着嗓,学起女生说话,还不忘将破音处还原,“还骂了挺多呢,我都记不得了,那嘴叭叭得,跟挺机关枪似的,给驴酱一顿扫射。对了,有一句很关键。”

   “啥?”

   “她说她早不喜欢王力宏了,现在喜欢周杰伦,《我很忙》,也不道都搁那忙啥呢。”

   “她哪是不喜欢王力宏,她是不喜欢驴酱,所以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孙瑾说。

   “等等,驴酱班里倒第一,不至于吧,不是一直中游来着?”李蕨问。

   “他语文和英语都没去考。说到这个,驴酱,我还真得谢谢你。”说着,富伦起身,走到关匠面前,抖了抖大衣袖子,单膝跪地,左手抱右手,行了个端正的拱手礼。“要不是你,这次代替了我,我怎么能免下我爸这顿批,这次我妈还表扬我进步了。为表谢意,我要为你高歌一曲!”他故意咳了两声,突然挥起手臂,放声开唱,“已经听了一百遍,怎么听都是‘晓涵’,从白天唱到黑夜,她一直在身边。如果‘晓涵’太危险,只有‘奖杯’最安全,带着我进梦里面,动不动就翻脸……”

   “花伦,你他妈……”关匠听到是这首歌,被气得扑哧一笑,暖褐的面颊上透漏着羞怯的红晕,澄澈的大眼睛眯成了两轮月牙,鼻头也弯了腰,笑起的嘴角尖尖的,向上微挑,像一叶柳舟,牙齿整齐,皎白如雪。

   他“腾”地跃起,将富伦扑倒在地,两人扭打成团,在飘落着松针和细雪的黄砂土上翻来覆去。不一会,富伦被关匠从背后擒住,还不忘将副歌继续唱着,声音断断续续,已经没了调,“能不能不要切歌,继续唱我们的歌,让感动一辈子都记得……”

   孙瑾将李蕨扶起,坐回轮椅,两人在一旁看起热闹。

   “叮”,一声响,打闹中,富伦一甩左手,将那枚哥特戒指甩了出去,不偏不倚,刚好飞入一旁的古井口,撞在内壁的青石砖上,弹了下,坠落井低。

   “停战,哇里哇,不唱了,认输,认输!戒指……我戒指飞了!”

   富伦拍了拍锁在脖颈的胳膊肘,像认了输的搏击运动员。关匠将他松开。四人随即和雪人并立,围井口朝下瞧。井底,大小不一的落叶覆于积雪,层层叠叠,各色的黄,那枚戒指此刻正躺在一片赤裸着一半筋脉的梓叶上。

   “我操,这可咋整,我前女友送的。”富伦假扮哭腔。

   “那刚好不要了,还以为多重要。”孙瑾说。

   “你这人,不食人间烟火,不跟你解释,我得下去拿。”

   “井这么深,你咋下?再说,这井下是流水,谁知道下面的冰冻实没,万一被你一脚踩塌,你就和地下水融为一体了。”

   “不行,我必须下去。要是被她知道,我把戒指整丢了,得掐死我。你可不道,她掐人老疼了。”

   “她不是前女友,你们不是分手了,凭啥掐你?”

   “名义上是分手了,但关系还在,不影响,这是种不干涉彼此自由的陪伴,你个乡巴佬儿,指定不能懂。就像我的耳钉,是前前任送的;我的打火机,是前前前任送的;我的这个发型,是前前前前任说好看的……”

   “打住吧,我确实不懂,你好像一座移动的前任博物馆。”

   关匠插话,“木棚里有麻绳,应该用得上。不过井壁这么滑,花伦下去,咱俩能拉得住他吗?如果没地方下脚儿,可能要一直拉着不放。”

   “应该差不多,咱俩得绑腰上。麻绳结实吗?”孙瑾问。

   “是当时绑木棚剩下的。”

   “不用这样,我有办法!”李蕨站起身,将两人讨论打断,“这里我体重最轻,我下去,咱把麻绳绑在轮椅上,你们三个男生,拉我一个女生,肯定没问题。”

   “好主意!”富伦说。

   “能行吗?”孙瑾有些顾虑。

   “放心吧。”李蕨竖起连指手套大拇指,笑了笑,神情笃定。

   并无更好办法,几人随即行动起来,由孙瑾指挥,取出三条麻绳,分别捆在轮椅两前轮支架和靠背钢架上,以此,下放时能使其略微后仰,不至倾覆。关匠、孙瑾、富伦各持一根,尽端系于腰间,分立井台三侧,一同将轮椅上的李蕨抬入井口,而后喊起口号,各自持着劲,将她缓缓放了下去,直到听她说到了底,已将戒指拾起,又缓缓拉上来,果然顺利。

   可李蕨拾起的,不光是戒指。

   “这啥玩意儿?”富伦从李蕨手中接过戒指,戴回食指,随即指着问。

   “不知道,井下捡的,就卡在井壁的砖缝里。”李蕨说着,将一块巴掌大小的东西拿到三人面前。

   三人定睛看去,是一块方整的石牌。它通体呈赭石色,略微剔透,像是玉制,手指般厚,各边挺直,正面外圈刻有两排雷纹,好似布列整齐的两排指印,横向镜像勾连,此外并无其它雕饰,风致简洁。

   “上面有字儿!”富伦指着石牌上,由雷纹围起的整片空白,说。

   “是宋体,像首诗,五言绝句。”孙瑾说。

   “题目好像是‘一八九四’,像是个年份。”关匠说。

   “写的啥?”富伦问。

   四人凑在跟前,头挨头,听李蕨吟起:

   “破关黑云天,桃李皆不见。儿孙平宁日,宏富还人间。”

   诗读罢,四人面面相觑。

   “这啥意思?”富伦问。

   “我看,像是和一八九四年发生的事有关。前两句说乌云飘过城关,将城内花木吹垮,应该是隐喻打仗带来了灾难;后两句企盼后世能够和平,到时一定要让城内重回繁盛。”孙瑾解释道。

   “就这么几个字儿,能有这么多意思?该说不说,公瑾,还得是你啊!”富伦轻轻拍了拍孙瑾的肩膀。

   “等等。”关匠突然一声惊呼,音量高出一倍,吓了三人一跳。他盯着石牌,愣在原地,瞳孔似乎瞬间占据了整个眼仁,面色随之蓦地苍白,鸡皮疙瘩爬上了他的脖颈和下颌。

   “怎么了?”李蕨望向他,问。

   “你们看,每句诗的第二个字。”关匠沉沉地说。

   关匠、李蕨、孙瑾、富伦,四少年再度将目光同聚石牌上,那首诗,齐声道:

   “关、李、孙、富。”

  

继续阅读:四:晨钟暮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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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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