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天刚渐黑,四伙伴又相约回到冯老板家,忙完了整天工作,今晚他们有一项特殊任务。
腊月二十三,是东北小年。“二十三,灶上天”,这是东北忙年俗谚的头一句,这不仅是春节筹备的正式开始,亦是送“灶王爷”上天的重要日子。
辰平古城里,近乎家家户户都设有灶王爷神位,民间尊称他为“司命菩萨”或“灶君司命”。相传,他是由玉皇大帝亲封的“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主管人间灶火,后来,便逐渐被人们视作了整个家庭的守护神,毕竟“民以食为天”。灶王龛多设于堂屋灶房的北侧或东侧,中间安放灶王爷神像。他头戴宽边黑官帽,身披绣有金边和祥云龙凤图案的长袍,眼眸微垂,胡须细长,嘴角轻扬,威严中带着慈祥。那些没有灶王龛的家庭,会将他的画像贴在灶台边的墙壁上,同是这副形象,同样寄以辟邪除灾和迎祥纳福之愿。
冯老板家堂屋不大,布置得很满,没有空位设龛,用了后者方式。他张贴的画像很特殊,上面除有“灶王爷”外,还有他的夫人“灶王奶奶”和“金童玉女”,是以木版刻印的单色墨像,又在其上敷了彩。画像两侧,贴着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批“一家之主”。这画像和对联均出自他自家经营的紫烟香铺,是他邀请古城内的书画家和雕刻师共同创作的,由他翻印售卖,销量不错。
每年这天,冯老板都会将家中里外打扫,是为准备当晚的送灶仪式。这是春节前最后一场重要活动,又叫“辞灶”。
据民间传说,灶王爷自上一年除夕以来,就一直留在家中,以尽守护和监察之责。腊月二十三,是他的升天之日,他要向玉皇大帝汇报这家人过去一年的善行或过错,玉皇大帝则会据此决定这家人来年的福祸。百姓们深信,灶王爷的汇报对他们的宿运影响深远,冯老板也不例外。正如往年,他对今年的辞灶活动依旧格外重视,不同之处在于,四位伙伴也参与其中。整个下午,他们五人一道调制浆糊,重贴福字、对联和窗花,又将房间、合院和香铺彻底清扫。冯老板还在西大街不远的甘饴糖品作坊买了好几袋“祭灶果”,这里面,在辞灶中最为重要的,是传统的“灶糖”。
甘饴糖品作坊,同为“老字号援助”计划中的百年老店,自清末时起,就已开始在小年前后专门贩卖灶糖。“灶糖”又称“饧”,是用糖稀、麦芽、江米等制成的饴糖,口感甜、脆、粘。辰平灶糖甚至曾贩运至关内,北京人习惯称之为“关东糖”。这种糖之所以做成这般口感,是因为祭灶时,人们要将它熔化,涂抹在神像或画像中灶王爷嘴上,意在其升天后,能于玉皇大帝面前多言利事,述说家中美德,而在必须述说家中过错时,由于嘴被粘住,难以开口,从而达到隐恶扬善之效。“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安康。”这样的顺口溜,在古城内自古流传。
夜幕降临,鼓声响起,冯老板与四伙伴同聚于堂屋灶房,做起了仪式前最后的准备。他先将灶台上的锅碗瓢盆全部收起,又拿出一块宽大木板,将灶孔覆盖,铺上桌布,摆好小香炉和酒杯,以用作供桌。然后,他来到合院东北角的鸡棚,抓出一只羽翼雪白的大公鸡,捆绑了双足,倒拎到堂屋,丢在灶台前。
待这些准备完毕,送灶仪式正式开始。
他取出三根早已备好的香,点燃,双手合并,举过头顶,恭敬地向灶王爷画像鞠躬,一连三次,然后将香稳稳插入香炉。四伙伴屏息静立,神色肃然。白烟缭绕上升,檀木香气在空中缓缓弥漫。
敬香结束,接下来,几人将下午买来的祭灶果一一陈列于香炉前,除灶糖外,还有八样八色,红球、白球、麻球、油果、寸金糖、脚骨糖、白交切、黑交切,皆是甜而粘的糖品。冯老板取来一束谷草、一碟高粱米和一碗清水,这些是为灶王爷升天时的坐骑预备的,而他的坐骑——一匹秫秸马、一条秫秸狗和一只秫秸鸡,三者均是冯老板上午扎制的。
将全部贡品摆好,冯老板端庄地跪在灶台前,四伙伴见状,纷纷跪在他身后两侧。冯老板顿了片刻,像是在想台词,而后开始叩头祈愿,口中喃喃细语,“灶君封位口,四季无灾愁。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四伙伴虽不知此些都为何意,仍随他一同叩头。
头叩完了,冯老板一面抱起前面的白公鸡,一面斟满了一杯白酒,突然高喊了声,“领!”随即将酒杯朝鸡头一甩,让酒水洒满鸡冠。那公鸡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咯咯”直叫,双脚拍打地面,羽翼不住扑朔,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试图挣脱束缚。
冯老板见后,笑着放下公鸡,半转过身,对四伙伴解释道,“成了,一下就成了。公鸡,是灶爷升天骑的马,红鸡叫‘红马’,咱这只是白的,叫‘白马’,你们看它刚才翅膀扑楞得这么欢实,说明灶爷领咱的情了。”
四伙伴听得似懂非懂,一同点了点头。他们各自站起身,掸了掸膝上的灰,孙瑾扶起李蕨,坐回到轮椅。冯老板从供桌上拿起一根灶糖,“嚓”地点燃一根火柴,用火焰炙烤其一端,使之变软熔化,而后,在画像中灶王爷嘴上抹来抹去,直到涂上厚厚一层糖膜才停手。完成后,他将画像和对联从墙上撕下,拿起秫秸马、秫秸狗和秫秸鸡,走到院子中央,在四伙伴的注视下,将它们一并堆叠起来,点火焚烧。
看着火焰将它们吞没,变成一撮闪烁的黑灰,冯老板又解释道,“灶爷走了,升天了,等到大年初一,咱换上新的画像和对联,再给他接回来。那时候,我儿子就该放假回来了,灶爷要清点名册的。”
四伙伴又点了点头。
“这几天,灶爷不在,咱可以快活地吃喝了!”冯老板一脸轻松。
话音刚落,灶台前那只躺在地上的公鸡突然挺直脖子,打起鸣来,似乎在应和他的话,可由于下盘不稳,中气不足,鸣打了一半便卡在喉咙,变作了“嘎嘎嘎”的“诡笑”。五人听闻,将目光齐齐投去,看着它的狼狈样子,都忍俊不禁。
“走,吃祭灶果去,吃完咱放鞭!”冯老板说。
他引领大家回到堂屋,放开公鸡。四伙伴挑拣起桌上糖品。这时,稀疏的鞭炮声从合院外的街上传来,远近不一,显然各家送灶仪式都已临近尾声。冯老板从堂屋北窗下杂物间拎出一大袋鞭炮,而后五人出了宅院,来到西大街。
他先挑出一束“大地红”,解开捆绑在上的红绳,摆放街心,长长的一条,又拐了道弯。确认了四伙伴都在安全距离外,他点燃引线。顷刻间,火花窜出,轰鸣响起,火星和碎屑四溅,照亮青砖地面,扬起一片灰尘。半分钟后,火花与轰鸣消逝,硝烟和火药味仍在空气中充斥。
“大地红”余烟未尽,冯老板又将关匠和富伦召唤过来,抽出一捆“窜天猴”,分发给他们。富伦接过,操作熟练,看似很有经验,他一手轻拈细杆,另一手从裤兜里掏出铜火机引燃,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啸,那“窜天猴”脱离指尖,飞向天去,在十几米高处炸响。关匠模仿起富伦动作,两人轮替着,将它们逐一放逐。
与此同时,轮椅上的李蕨正持着一根烟花棒,孙瑾为她点燃,火苗刚刚跃起,便化作缠绵的流光。她将它置于身前,没有摇晃,只是静静看着火花的跳跃,听着燃烧的微响,光芒将她的双颊染色,火焰在她的眸间流逝。她想到了时间和生命。
渐渐地,南北、东西两条大街都沸腾起来,彩灯亮起,一片通明。邻里们纷纷来到街上,竞相放起鞭炮,光亮和响声从这端到那端,仿佛两条迸发火光的火药线,穿过钟鼓楼,在沿途交汇。三哥东北菜馆门前,一连串“二踢脚”接力爆炸,地面与空中的响声混在一起;甘饴糖品作坊门前,几个孩子正忙于放“地老鼠”,三个小光球在地面上旋转,喷射出各色火花;而远处的夜空中,烟花绽放着五彩光芒,把整座古城映得忽明忽暗。
富伦指着那片烟花,对三伙伴和冯老板说,“你们看,这指定又是我爸放的,和去年一样儿。他年年都放这玩意儿,他总说这么整,能把过去一年的坏运气都放走,这样到了来年,好运气就来了。”
“真好看。”李蕨话音微颤,“如果这个冬天,每晚都能看到烟花,那该有多好。”
“我爸也这么想,可放多了市里也不让,污染环境,还容易着火。”富伦说,“听他说,每年都只能放到大年初五,顶多再加上个元宵节,除了这些天,公安局要抓的。”
李蕨没说话,看着远处一道道细长光迹直冲夜空,展开成一束束巨大光环,涟漪般四散,金、红、绿、蓝……纷纷洒落,又有光迹在其中穿行而上。
“考考你们,谁能想到与烟花有关的诗词?”孙瑾问向三伙伴。
“我想起一句。”关匠说,“‘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谁写的忘记了。”
“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勉强算吧,虽然这里的‘烟花’是指柳絮和繁花,并不是爆竹。”孙瑾说。
李蕨说,“辛弃疾有首词,《青玉案·元夕》,是写元宵节的,第一句就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啥意思?”富伦问。
“就是说,元宵节的花灯很多,好像东风吹散了千棵树上的繁花,又吹得空中烟火纷纷,坠落的样子好像下着雨。这和现在的场景多像呀!”李蕨解释道。
“那这么说,我也知道一首。”富伦不甘示弱。
“啥?”孙瑾问。
富伦摸了摸耳钉,清了清嗓,大声朗诵道,“‘牵你的手,去感觉,烟火最迷人的季节,照亮幸福的瞬间,好让我们看得更远。’”
李蕨听后,“扑哧”一笑。
“这是啥诗?”孙瑾一脸茫然,看了看富伦,又看了看李蕨。
“F4的,《烟火的季节》啊,这你都不知道,真老土,《流星花园》你没看过?”富伦随即高唱,“‘牵你的手,去感觉,烟火最迷人的季节,点亮生命的一切,绽放我们的喜悦,在爱你的每一天。过去现在或……’”
“等等,你这是诗吗?”孙瑾一本正经,将歌声打断。
“都差不多嘛,要求别那么严格,古代哪有那么多烟花可看?”富伦嬉笑道。
正当五人沉浸于小年夜氛围之时,一个身影出现在西大街远处。他身穿大棉袄,头戴雷锋帽,佝偻着背,背着手,穿过人群,疾步而来,与身后喧嚣显得格格不入。街边人们纷纷回望,都已将他认出,这正是许久未曾露面的“关大神儿”,今晚竟有兴致逛起街来。
关宏镫径直走向紫烟香铺,关匠正仰望着空中烟花,入了神,发现他时,他已站到面前,紧盯着自己,满眼愤怒。
“你给我解释下,这是个啥?”关宏镫伸出背着的手,拎出一个瘪了一半的足球,塞到关匠怀里,上面还带着假发。
关匠下意识接过,看了一眼,明白过来,顿了顿,“我不想解释。”他冷漠地回应道。
孙瑾见了这足球和假发,知道大事不妙,又不敢出声,他看向关匠,不由紧张起来。
“你成心跟我作对,是吧?”关宏镫用手指着关匠鼻尖,旁若无人。
关匠没吭声,也没躲,用相同的眼神予以回应。
“你这是啥,瞒天过海?谁教你的?”关鸿镫问。
关匠没吭声。
冯老板见情况不对,但又不知缘由,笑着迎上前去,拉下关宏镫手臂,打起圆场,“老关,你咋来了,天儿冷,咱进屋喝点儿热茶,有啥事儿咱慢慢唠。”
关宏镫瞪了他一眼,没多理会。“走,跟我回家!”他一把拉起关匠。
“我不回!”关匠甩开他。
“你敢?”
关匠没吭声。
“跟我走!”
“我早说过了,‘古城更新计划’,我去定了,你管不了,谁也管不了!”关匠将怀中足球举过肩头,摔在地上,“砰”一声闷响,假发随后掉在一旁。
“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
“什么什么意思,说什么,我都说一百遍了,你还要听什么?你一定要我说是吗,好,那我就再跟你说清楚。我被你毁了,我妈被你毁了,咱家都被你毁了,现在你又莫名其妙地阻挡起了‘古城更新计划’,还要毁了整座辰平古城。老关,你能不能别再发疯了,算我求你了,放过我,你能不能别再涉足我的生活了,就因为我是你儿子吗,我真的要崩溃了,为什么偏偏我这么倒霉,成了你儿子,这世界这么大,为什么偏偏我这么倒霉!”关匠说着,泪水簌簌滑落,情绪激愤起来,但双眼依旧坚毅,瞥向一旁,不再和关宏镫对视。他咬着牙,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抽噎。
见关匠说出这样的话来,冯老板呆立在一旁,不敢再插话,与其余三伙伴一起,看向关宏镫,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啥?”关宏镫似乎没听清,低声问,声音带着明显颤抖。
“我说,为什么偏偏我这么倒霉,成了你儿子!”关匠咬着牙,再次将这句话从牙缝中挤出。
好像直到这一遍,关宏镫才完全听懂这句并不难懂的话究竟是何含义,他像被闪电突然劈中,僵在那里,神色已不似刚才的暴戾,一霎时,眉角和嘴角都低垂下去,“你倒霉,成了我儿子。”他低声呢喃,“对,是你倒霉。”
说罢,他默然长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不多时,那佝偻的身影消失在了他来时的方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