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意外
訥言内2024-05-18 18:065,109

   关宏镫离去后,四伙伴和冯老板还在原地呆立,看着烟花,可此时,他们都已无心欣赏,烟花成了他们用来缓解尴尬的工具。李蕨、孙瑾和富伦不时瞥向关匠,有几次,孙瑾想说些什么,却都欲言又止。他总觉得刚刚发生的事,和他有一定关系,他应担负起某些责任,刚刚他没能站出来,至少此刻,走上前,对关匠宽慰几句也是好的,可面对着眼前的沉默,他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开场白。关匠站在几人中间,头微抬着,凝视夜空,不发一言,神情如白纸,纯净空洞,毫无半点情绪流露,烟花的光芒把本就雪亮的那双眼睛映得更雪亮,但他似乎并未将它们看在眼中。

   过了会,西大街不远处,关宏镫才离开的方向,又出现一个高瘦男子。他边跑边张望,步履慌张,距离紫烟香铺越来越近,当望见前方呆立的他们之后,便锁定了目标,加快脚程奔来。关匠认出了他,这人正是几天前,孙沛民演讲时,关宏镫与富广财发生冲突,控制住关宏镫的那几个鸿仁商货的年轻伙计之一。

   没等完全站定,那伙计便开口朝他们大喊,“快去钟鼓楼!”

   “咋了?”孙瑾上前一步,终于找到了说话机会。

   “关匠,我是说关匠。”

   “我?”关匠指了指自己衣领。

   “对,你爸出事儿了!”那伙计停在关匠面前,喘着粗气。

   孙瑾看向关匠,五官紧绷。

   “老关咋的了?”关匠问。

   “哎呀,三言两语说不清,你快去吧。”

   终于,惊诧与疑惑的参杂,流露在了那张本无情绪的脸上。关匠没多说,只是跟着那伙计,朝钟鼓楼的方向跑去,富伦和冯老板紧随着,孙瑾推着李蕨的轮椅,快步走在他们身后不远。

   几人沿西大街,跑至北大街,还未到钟鼓楼下,便见前面拥满了人,将街的尽头堵得严严实实,钟鼓楼门洞一片昏暗,唯独那片攒动的头顶上才透过些光亮。关匠一边喊着“让一下”,一边用手肘和肩膀推开面前簇拥的人们,富伦、冯老板、孙瑾和李蕨随着关匠,从他“开辟”的道路中艰难跟去。那些被推开的人们皱起眉,左右回过头,似乎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无礼,不知看热闹也要排队?但发现是这几人后,不仅将眉头舒展开去,还咽下了即将出口的呵斥,因为他们意识到,这五人也是热闹的一部分。他们将目光纷纷射去,窃语随之四起,在门洞四壁的回荡下,声音渐渐多了,大了,嘈杂了,也就无所顾忌了:

   “这‘关大神儿’几天不露面儿,一露面儿就搞大事情。”

   “可不咋的,前阵子还和人打架,然后就玩儿失踪,这会儿又上吊自杀了,真是惊喜不断。”

   “他这上吊,你说是不是故意的,他这人就好摆个谱儿,整个景儿啥的。”

   “可不咋的,要不大过节的,还在钟鼓楼上,当着这么多人,不就是为了让人家发现他,给他救下来,不然他咋不回家吊去?”

   “我说也是,就他那样儿,平时蔫儿了吧唧、窝儿了吧囊的,他可没那自杀的胆儿。”

   ……

   这些谈论声从关匠耳边划过,传到富伦、冯老板、孙瑾和李蕨的耳朵,他们都无暇理会。

   终于,几人穿过人群,出了钟鼓楼门洞,来到南大街北头。人群正中的空场里,在那根挂着喇叭的路灯的照射下,关宏镫正平躺在路灯光亮的圆心。人群低头看向他,无一人上前。

   关匠跑了去,半跪着,将关宏镫上身扶起。他双眼紧闭,嘴唇紫红,眼角的皱纹和唇上的死皮都随着脸颊颤栗。他的脖子上,挂着根两指粗的麻绳,麻绳下的皮肤被勒红了一片,带着些擦伤。几块碎石散落周边。

   不知何时,那伙计也挤了进来。他蹲在关宏镫身旁,对关匠说,“咱赶紧把他抬家去吧。”

   “这是咋的了?”关匠不为所动。

   那伙计放下手,捏了捏鼻子,说,“刚才,我正准备去东大街买速冻饺子,路过钟鼓楼前儿,就听着脑瓜顶上‘哗啦’一声响,掉下来一堆石头渣子,我以为啥玩意儿呢,抬头一瞅,瞅着个人,正搁这上头吊着呢。”他说着,指向头顶钟鼓楼的垛墙,“哎我操,这给我吓的。我赶紧一边喊人儿,一边从北头山门跑上去,给他放下来了。等我下来,这么一细瞅,这才认出来,这不是‘关大神儿’……不是,这不你爸么。”

   “谢谢你。”关匠语气平稳。

   “这倒没啥,就是不道你爸有啥事儿没,咱快点儿把他抬家去吧,赶紧找人看看,我瞅着像伤挺重似的。”

   “嗯,我朋友都在,人手够了,你先回吧。”关匠说。

   那伙计听关匠这么一说,顿了顿,看了看身旁的四人,认出了富伦,是老板儿子。“那行,那我就先撤了,你们忙着。”他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不再多说,与关匠和富伦先后示意道别,而后挤入人群。

   关匠几人合力将关宏镫抬到家中,放躺在东屋炕上,枕好枕头,盖好被子,又生起了炕洞里的柴火。安顿完毕,冯老板出了宅院,几分钟功夫,带回了正在卫生所值班的褚大夫。褚大夫走上炕前,先后检查了关宏镫的眼睛、脖子、手臂和双腿,又号了号脉。关匠站在一旁,抿着嘴唇,目光落在他脸上,始终没离开,直到看见他说,仅为擦伤,其它别无大碍后,才略微松了口气。他又目送着冯老板带他离去。

   正当他们离开不久,院子里又传来两人脚步声,步伐匆遽凌乱,由远及近,进了堂屋,没等屋里人反应,屋门已被“砰”地推开。四伙伴的目光下意识汇集过去,原来并非冯老板和褚大夫又折返回来,闯进来的却是富广财和孙沛民。两人见屋内这么多人,呆立门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但当他们看向平躺在炕上的关宏镫时,神色都倏尔间严肃起来。

   富广财走到关匠面前,俯下身,悄声说,“我跟你爸说点事儿。”

   “嗯。”关匠点了点头,向后退了小半步。

   其余三伙伴见状,也随之退了退,站到关匠身侧,腾出些空来。

   富广财在四伙伴注视下,走到炕边,看着似乎正在熟睡的关宏镫,嘴巴伏在他耳畔,又用手遮挡起来,轻声说了些什么。孙沛民站在一旁,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交替。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

   正当富广财说完那些耳语,关宏镫犹如一剂灵丹妙药下了肚,突然惊醒过来。他猛地睁开血红的双眼,先是直直地瞪向富广财,几秒钟后,又瞪向他身侧的孙沛民,而后,发出“啊”的一声惨叫,近乎在一瞬间弹起身,条件反射般,将身上被子甩在炕梢,盘坐起来,好像火炕烫了他的后背,仿佛之前的伤势,此刻尽已化为灰烟,唯独那声惨叫,还带着灼烧般的痛苦,那声音之大,好似炮仗的突然炸响,势如奔雷,让在场所有人都毫无防备,而富广财的耳语便是点燃炮仗的引线。

   “出去,都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关宏镫冲着四伙伴大嚷道。

   面对突然清醒的关宏镫,孙瑾错愕地看向孙沛民,孙沛民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明白过来,拍了拍富伦后背,示意他快走,又推起李蕨的轮椅。三人出了正房,出了宅院。

   屋内再次安静,关匠没挪步,也没作声。

   “你也出去吧。”关宏镫对关匠说,以近乎命令的口吻。

   “上哪?”关匠问。

   “先去聚太仓,我跟你孙叔和富叔有事要聊。”关宏镫说。

   关匠看了看孙沛民与富广财,两人都满面惶惶,于是不再多问,转身离去。

   他出了院门,来到南大街,正要往聚太仓杂货走去,却突然停住。他掉转过头,朝着相反方向,来到鼓楼下胡同,那扇熟悉的窗前,站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上,做起了一件熟悉的事情。

   关宏镫:“啥前儿发现的?”

   富广财:“就刚才,估摸着半个小时前吧。我在顺清门外放完礼花,直接去了山西会馆,本想顺道瞅一瞅,刚一进门儿,我就瞅着今天的戏楼不太对劲儿,像是来过人,石狮子也不对。保险起见,我关好门儿,打开机关,到密室一瞅,门儿是开的。我吓了一得瑟,因为我记得很清楚,上次去,走后关门儿了来着。我当时就合计,保不齐是出啥事儿了,进去一瞅,果不其然,哎……”

   关宏镫:“都丢啥了,你给我捋一遍,一样都别落下!”

   富广财:“钟亭和鼓亭的宝顶、垂脊、戗兽、蹲兽、筒瓦、板瓦、勾头和滴水,就这些。”

   关鸿镫:“啥?钟亭和鼓亭的瓦作,全丢了?”

   富广财:“是。”

   关宏镫:“玄真观的那对儿鸱吻呢?”

   富广财:“说到这儿,倒也奇怪,那对儿鸱吻都还在,安然无恙。”

   关宏镫:“哎呀!老富啊老富,我该说你点儿啥好,这下咱他妈可闯大祸了!”

   富广财:“我知道,所以咱俩赶紧来找你商量对策,这可咋整,那女人太他妈阴了。”

   孙沛民:“咱都被她给骗了!你还记得,她说赠送鸱吻的前提条件是啥吗?”

   关宏镫:“拿出另一座鸱吻。”

   孙沛民:“对!我现在才知道,原来鸱吻只是个幌子,她想要得到的,是藏鸱吻的密室位置。不论是谁,拿了她的鸱吻之后,肯定会将两座一并放回密室里。她肯定派人跟踪了老富,密室里的钟亭和鼓亭的瓦作,才是她的真正目标。”

   关宏镫:“你是啥时候跟那女人交易的?”

   富广财:“一月二十一号,九天前,就是老孙演讲的第二天。”

   关宏镫:“你们为啥不提前告诉我?”

   富广财:“那时候,咱闹别扭,关系僵成那样儿,见面儿不是动手就是吵吵,还咋跟你讲?咱们这不合计,不能再让她继续把古城秘密给抖露出去了,要是让全城百姓都知道,古城是假的,你能想象到后果吧。况且‘古城更新计划’也需要这座鸱吻,咱又不损失啥,就是给她看看咱的这座而已,谁成想最后能是这样儿。”

   关宏镫:“你们啊你们,咋不好好想想,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这个‘古城更新计划’,我不让你们搞,你们偏要搞,这下可好,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咱仨的命加上都抵不起。那女人还在吗?我这就去找她,我他妈跟她拼了,必须得把鸱吻抢回来。你俩也挑好家伙,跟我一起走。她现在人呢,你们在哪交易的?”

   孙沛民:“自从老富交易完,最近一周她都没再出现过,估摸着是跑了吧。”

   富广财:“就算她还在,身旁一堆保镖,就凭咱仨,咋拼?”

   ……

   三人的对话,都被躲在窗外的关匠一五一十地听在耳中。他听得入神,边听边思索,果然不出所料,近些天来,那神秘女人之所以没再出现,是因为她见到了另一座鸱吻,也找到了想找的人,这人也正如他之前的推断,是关、李、孙、富四家之一,如今得以确认,是富广财。他抬头望了眼身侧的钟鼓楼,钟亭和鼓亭就在观音阁两侧屹立着,高翘的檐口露出城墙一角,今天它们还曾被李清平敲响,和平日无异,可富广财却口口声声说,钟亭和鼓亭的建筑构件都被偷了,这是为何?

   片晌,一个猜想豁然跃入关匠脑海,将过去和现在的种种线索一并串联,他似乎全然明白了他们对话背后的含义,霎时间,只觉得汗毛纷纷倒竖起来。

   “玄真观上的鸱吻,是仿造的,那么也许整座玄真观也都是仿造的;钟亭和鼓亭真正的建筑构件丢了,说明此刻钟鼓楼上的钟亭和鼓亭也是仿造的;以此推断,也许整座辰平古城的历史建筑全都是仿造的。所以,才有了他们口中的密室,因为那些真的东西都藏在里面。也许这就是“古城是假的”的真正含义……”

   这时,有叩门声隐约传来,将屋内三人谈论打断,安静片刻,是几句低声窃语,他听不清,随后,一串拖沓的脚步声远去,像是关宏镫的,他再回来时,又多了一双爽利的高跟鞋声。正当这双“高跟鞋”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时,关匠认出她的声音,她正是他们此刻谈论的神秘女人。

   关宏镫:“你把东西还咱,不然我杀了你!”

   Nancy:“哈哈哈……你可没有这个胆量。”

   孙沛民:“你来这干嘛,你还想要干什么?”

   Nancy:“既然你们先问了,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要的,你们都有,而且只有你们有。”

   孙沛民:“你说,只要把东西还我们,你要什么都行。”

   Nancy:“我要的是,钟亭和鼓亭的其余所有建筑构件。”

   关宏镫:“什么?”

   Nancy:“没听懂?我说,现在,钟亭和鼓亭的瓦作,我已经得到了,还差大木作、小木做和彩画作,没猜错的话,你们应该都知道藏在哪里吧,而且只有你们几个知道。”

   关宏镫:“放你妈的屁!凭什么。”

   Nancy:“凭我白白赠与了你们玄真观的鸱吻呀,这可是真品,有来有回,才叫交易。”

   关宏镫:“谁他妈跟你交易,那鸱吻本来也是辰平古城的东西。”

   Nancy:“不不不,你可能有点误会。那座鸱吻,是我的东西,是去年底,我在缅甸佤邦,用五百万人民币拍下的,今天我还特意带来了证书呢,可以一并送给你们,你们瞧……用这么贵的价钱,就换个钟亭和鼓亭而已,不说便宜了你们,至少也很公平吧,它俩加起来,能值这个价?”

   孙沛民:“这不是钱的事儿,这些都是文物,是无价之宝,我们是不会同意的。”

   Nancy:“那就由不得你们了,我有很多办法可以让你们同意。第一种办法是,毁掉我手中钟亭和鼓亭的全部瓦作,反正你们不合作,留着也没用了。”

   关宏镫:“你敢!”

   Nancy:“哈哈哈,这点小事儿,有啥不敢?可是嘛,我确实也不想这样,别急,还有第二种办法。”

   孙沛民:“你说。”

   Nancy:“那就是毁掉整座辰平古城。政府和房地产开发商,这些资源,我很熟的。你们应该知道,辰平古城早就列入了市里待开发名单当中。既然得不到我想要的,那么我要让它们和这座古城一起,变成一片废墟!”

   关宏镫:“你……”

   Nancy:“你们好好想想吧,如果同意,我得到那些东西之后,就不会再出现,整座辰平古城,没人会知道我们私底下交易这件事,你们继续搞你们的‘古城更新计划’,我带着我的东西回日本,今后,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关宏镫:“你死心吧,我们是绝不会答应的。”

   Nancy:“话别说得太早,我劝你们别使性子,先好好商量下,明晚我再来,听听结果,要还是这样,那咱就只能走着瞧了。”

   话音落下,开门声响起,高跟鞋声离去。

  

继续阅读:十七: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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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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