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建设”的玄奥难解,“老字号店铺打造”和“街巷更新”,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全民总动员。
辰平镇人口两万有余,约五千户,店铺一千余户,拥有百年历史的金店、酒坊、食肆、药店、粮站、布庄、香铺、蜡铺等老字号约占三成,集中在南北、东西两大主街,和东鲁、西府两大胡同。因城南大清河,为城内货物运输的水运航道,农副产品出入,经由广恩门和顺清门,均要在大清河畔的码头装卸。于是,作为古城“骨架”的南北、东西两大主街,自然成了城内最为繁盛之地,自古商会云集,店铺林立。
此外,辰平古城的另一大特色,是遍布的民居。它们至今多半仍保留着明清的旧时样貌,夯土或砖石山墙,秫秸或青瓦屋面,横向长方形四合院,也不乏二、三合的形式。正门位于中轴,绝大多数朝南。院内,正房、厢房、耳房和门房等布局灵活多变,这其中,不乏带有“万字炕”的“口袋房”,这些是东北汉满传统民居的样式。而在一些宅院中,精致的窗花和门罩,又融合了江南风韵。
“古城更新计划”,以南北、东西两大主街为“两轴”,是将“两环五分区”整体串联的关键。由于时间紧迫,孙沛民与富广财希望,现阶段“老字号店铺打造”和“街巷更新”,要以“两轴”及周边优先,以此为基础,尽快招商,引入民宿、餐饮、服饰等成熟业态入驻。后续,他们还要在两大街中央,设置免租金小木摊,让镇上年轻人也加入进来,售卖小型宠物、手工艺品、自制饮品、手工零食等特色商品,打造夜市经济。最终,使这“两轴”,成为具有明清辽东风情的厚重,但又不乏现代活力的商业步行街。
出乎孙沛民与富广财意料,当全镇百姓了解过他们的想法后,不仅齐声响应,竟还自发地相互协作起来。这一切都始于“申延卓纪念馆”。
由于“书画爱好者俱乐部”刚刚于此成立,镇上的书法家与画家们备受鼓舞,他们也要为“古城更新计划”出点力,投之以桃,报还以李。于是,在俱乐部的第一次集体会议上,“老字号援助”的倡议得到了全票通过。
他们在孙沛民的指挥下,先将南北、东西两大主街两侧的店铺全部统计,而后划分至每位书法家、画家与爱好者们手中,搭配完成店面设计、室内设计、形象标志设计、店名书写和产品包装升级等工作,以求在店铺内外还原老字号样貌的同时,又兼具现代艺术气息。沉郁许久的才能终有机会施展,他们的热忱得到了强烈激发,近乎各个带着愤慨,干得热火朝天,邻里间都在暗中较劲,谁都希望整条街上,一眼望去,顶数自家店铺最引人注目。
而面对此般炙烈的创作氛围,镇上的砖雕与石雕艺术家们也不禁开始躁动,都手痒得不行。他们自发组织起来,自告奋勇,向孙沛民请愿,将“街巷更新”这项工作全部揽为己任。于是,古城的大街小巷间,凹凸不平的青砖铺地,开始变作了平整的石板路;胡同里的泥淖和土路,又增添了汀步和卵石。
在小镇艺术家与爱好者们的共同引领下,最后,这场全民总动员终于被推向高潮。镇上所有的木匠、铁匠、泥匠、瓦匠、园丁、电工、焊工、力工、油漆工们也全然加入进来,各尽其能,相互配合,将“两轴”附近各家宅院的院墙、外墙、屋顶、门窗一并修葺;又在古树下、胡同口和景观节点处种植鲜花与灌木、打造休憩座椅、竖立铜像、放置石雕小品……
恍然中,古城好似回到了过去年岁,“灯月交辉,几同不夜之城。”
可即便如此,更多店铺和宅院的翻新仍处在“排位”中,毕竟数目众多,而可用人手却十分有限。
这些天来,看着街上一座座店铺都好似破了茧的蝶蛹,旧貌换新颜,冯老板心里急得不行。他的紫烟香铺,位于西大街最西端,紧邻宁海门,在南北、东西两大主街中,属这片区域最冷清,因此,紫烟香铺虽位列“老字号援助”的名单当中,顺序却排在了近乎最末尾。富伦看过了名单,探听得知,按此般速度进展,排名靠后十几家店铺很可能被搁置。他问过富广财,能否将紫烟香铺的位序提前,富广财听后,认为这是小孩子的无理取闹,全然没有理睬。一气之下,富伦决定亲自动手。
这天清晨,铜钟刚刚响过,富伦在钟鼓楼下召集了三伙伴,将这件事的原委叙说,希望他们能一同出手,援助“哥们儿”冯老板。三人听后,都饶有兴致,纷纷表示愿意参与。关匠、孙瑾和富伦,刚好可将木雕、书画和砖石雕刻的工作包揽,他们的水准即便不及大师,这些简单活计却还不在话下。李蕨虽行动不便,这些方面又无特别技能,也仍执意要来帮忙打下手,除了对古城的热爱,几天前的李忠勉忌日,冯老板刚送与过她纸马和纸屋,她都记着这份恩。
而对于这件事,四伙伴中,表现最为积极的,却是关匠。
自“古城更新计划”启动,几天下来,关匠在家中待得烦闷不堪。家门外,整座古城热闹得像一盆煮沸的开水,镇上人们空前团结,齐力建设家乡,就连几户仇人家都短暂忘却了矛盾,将劳动工具相互借用,可家门内,关宏镫却将宅门紧闭,整日窝在西厢房里,除做饭、吃饭和上厕所外,闭门不出,像只正在孵蛋的老母鸡。关匠想到,也许此刻,他自小以来的所有同学、老师、朋友、长辈们都在忙于同一件事,而自己却疏离在外,呆在家中无所事事。他感到一种莫名恐慌,似乎整个辰平镇,甚至整个世界都在将他慢慢遗弃。尽管他曾无数次地憎恨过辰平镇和这个世界,但他又离不开,毕竟相比于无事,坏事也是好事。而这次,富伦不失时机地请求援助,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契机,让他重回集体的氛围里。
达成一致后,四伙伴一同来到紫烟香铺,当即开始行动。
他们在孙瑾的指挥下,先做了实地调研,明确工作内容,而后围站在院里划分任务。冯老板负责提供原材料;关匠负责门窗与家具翻新;孙瑾负责书画相关的设计与建筑彩绘;富伦负责墀头、勾头、滴水、翘脚、抱鼓石、铺地等砖石的修复;李蕨则随机应变,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协助。划分完,四伙伴各自回家,取所需工具,相约一小时后,再来此集合。他们打算当天下午即开始工作,任务繁重,事不宜迟。
关匠小跑回家,径直进了西屋,关上门,闷头收拾起东西来。他从存放衣物的松木箱子里翻出一个麻布袋,撑起来看了看,应该够大。而后,把它放在地上,将木雕工具依次装入其中,装完了,又逐一检查一遍,没有疏漏,这才将布袋拎起,“哗啦啦”一声响。他颠了颠,挺沉,拎着有些费力,便将背带挎在肩头,这才轻巧许多。他一手握着肩带,另一手打开屋门,阔步朝房门外走,路过堂屋时,关鸿镫正蹲在房门前的灶台旁烧柴火,刚好被他看个正着。
“你嘎哈去?”关宏镫见关匠神色匆忙,心里起了疑,忙将他叫住。
“不用你管。”关匠头也没回。
“你站住!”关宏镫站起身,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拽住那布袋,拽得关匠倏地停下脚步,定在原地。“这里装的啥?”他问。
“跟你没关系。”关匠撇了一句,握紧肩带,猛地发力,将关宏镫挣脱,出了房门,进了院子,朝宅门走去。
“你给我站住!”关宏镫快步跟上,再次将关匠拽住。
“你放开!”关匠再次挣脱。
关宏镫再次拽住,随即两人在院子中央,一个背身,一个正身,你来我往地拔起了河。他们越较劲,越猛烈,谁都不肯撒手,最后,在两股相反力量的一次同时触碰后,“刺啦”一声响,薄弱的肩带缝合处终于不堪重负,被霍地挣断。那一刹,两人都乍然泄了力,各自趔趄地后退了几步,同时松开手。那布袋似乎终于在撕扯中得到了解脱,在空中犹豫片刻,自由地坠落下去,立在青砖地面上,“噗”一声,掀起些灰来,袋里又“哗啦啦”地响。
关宏镫率先平稳了身体,走上前,俯身将布袋拾起,打开袋口,看到那些作响的东西,是雕刀、锉刀、手斧、凿子、砂纸、尺子和锯子等木雕工具。
“拿这些玩意儿嘎哈,你嘎哈去?”他问。
关匠没吭声。
“问你话呢!”关宏镫提高了音量。
关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见事情败露,有些慌张,却又故作严肃。他支支吾吾,“去……帮个忙。”
“啥忙?”
“西大街冯老板家桌子坏了,我去帮他修一下。”
“放屁!”关宏镫骂道,声音威厉,“修桌子要用雕刀,要用砂纸?你咋还撒上谎了,说实话,你到底嘎哈去?”
“别问了,我不想跟你说。”关匠低声道。他不愿坦白,他知道“古城更新计划”是关宏镫的“雷区”。
“外边的‘古城更新计划’,你是不要去帮忙?”
“别问了。”
“我问你是不是?”
“你真的别问了。”
“行,不承认是吧,好,我不问。”说罢,关宏镫拎着布袋,走向西厢房,开了锁,进了去,再出来时,布袋不见了,手中换作了一把一尺来长的黄铜横挂锁。他先将厢房的房门锁好,而后笃笃地走到宅门前,插上门闩,挂上铜锁,用力一按,“啪嗒”一声,拔出钥匙,攥在手中。“今天,咱谁也别想出门。”他说。
关匠三两步跑了过去,见宅门已被上锁,又望向西厢房,木雕工具也被藏起。他看向关宏镫,近乎哀求道,“老关,你把东西还我,让我出去,我今天真有事,我赶时间。”
“你有个屁事。”
“老关,你把钥匙给我。”
关宏镫不理睬,扭头朝正房走。
关匠见状,忙追上他,要抢夺钥匙。他用力将关宏镫手臂拖住,又腾出一只手,去扣他的手指,可那只厚实的大手好像一副铁钳,将那串钥匙死死钳住,却怎么也扣不开。关匠心急如焚,顾不上许多,蹲下身,张嘴去咬,他感到牙齿已经嵌入了橡胶般的肉皮当中,可那副铁钳仍毫不松懈。
“你把钥匙给我!”关匠见咬不动,松开嘴,一把甩开关宏镫,挺立在他面前,怒视着他。
霎时间,一只大手闪过,快如疾风,留下“啪”地一声脆响。关匠来不及躲闪,只感到一块粗糙而厚实的橡胶,包裹着坚硬的指骨,又带着些温度,落在他耳畔,而后,他的脸颊渐渐发起烫来。
“别人我管不了,今天,你就是不能出这个家门儿。”关宏镫说。
“你凭啥?”关匠挨了耳光,蓦地红了双眼,手捂着被打的链家,愤愤地问。
“凭啥?凭我他妈是你爹。”
“你少拿这个压我,我告诉你,我就是去参加‘古城更新计划’,我今天去定了,你管不了,今天谁也管不了。”
“你敢!你要是敢去,我他妈就敢把你宰了。”
说着,关宏镫一把将关匠拎起,大步迈向正房,像拎着只鸡崽。关匠反抗不得,被拖着走,不曾想平日佝偻的老关,此刻竟有这般气力。进了房门,关宏镫将关匠推进西屋,“哐”地关上屋门,插起门外插闩,又找来一跟木板,抵在门前。关匠反应过来时,已被反锁在屋内,他用力去踹门,一连踹了十几次,屋门“砰砰”作响,可却始终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老关,你放我出去。” 关匠一边踹门,一边大喊。
“你给我老实儿搁家呆着,我告诉你,‘古城更新计划’我管不了,但我能管了的是,就这件事儿,跟咱关家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说罢,关宏镫回到东屋,坐到火炉前,升起火,待火焰堪堪变得旺盛,用火钳夹起一枚碳块,点燃了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