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伦理会前的冷光
灼酒折雪2025-10-07 08:233,632

  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口,17床的丈夫正背着双手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里都透着焦虑,每一步都走得又急又重。

  看见景砚过来,他立刻停下脚步,快步迎上去,眼神里满是急切,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景砚站定在他面前,没有多余的寒暄,连笑容都没有,直接开口,语速平稳得像在念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报告:“你爱人的子宫下段瘢痕厚度是2.1毫米,这个数值略低于临床认为的2.5毫米安全阈值。选择试产不是不可以,但你们必须清楚风险——试产过程中一旦发生子宫破裂,胎儿缺氧的黄金抢救时间只有三分钟,错过了,后果不堪设想;你爱人也可能面临大出血,甚至需要切除子宫,以后再想怀孕,难度会非常大。如果选剖宫产,虽然术后恢复慢,下次妊娠的间隔时间也需要更长,至少两年,但能最大程度避免子宫破裂的风险,对母婴都更安全。现在给你们五分钟,你们夫妻俩商量一下,想好了告诉我。”

  男人的嘴唇瞬间没了血色,脸色苍白得像纸,他回头看向病房里,妻子正躺在床上,眼里含着泪,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出声。

  景砚没有再催促,只是站在原地等着,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身姿笔直——他给出的从不是“该选什么”的答案,而是一把精确到毫米的尺子,让他们自己去丈量风险与希望的重量,去做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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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点十五分,晨交班结束。景砚刚走出会议室,就听见护士长和护士在门口小声议论,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飘进了他耳朵里。

  “你有没有觉得,景主任一回来,整个病区的节奏都紧起来了?连走路都比平时快了半拍。”

  “可不是嘛,他就像个人形计时器,连喝水的时间都掐得准,每一秒都被他切成标准块,跟他一起上班,总觉得自己慢半拍。”

  这些话轻轻飘进景砚耳朵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反驳也没回应,只是顺手把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塞进白大褂口袋,又伸手关掉了走廊尽头那盏亮了一整晚的灯。

  灯光熄灭的瞬间,晨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线条冷硬得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金属,没有一点温度,连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都带着股锋利的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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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九点零三分,景砚终于坐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百叶窗被他拉到半合的位置,阳光透过缝隙被切成细细的长条,落在桌面上那盆几乎被遗忘的绿萝上——叶子上蒙着层薄灰,蔫蔫的,只有靠近窗边的几片还透着点绿,像在勉强维持着生机。

  他摘下眼镜,指尖捏了捏酸胀的鼻梁,指腹上还沾着一点淡淡的碘伏味,那是早上手术时蹭到的,洗了好几遍都没完全洗掉,隐隐约约的,像在提醒他刚才的紧张。

  电脑屏幕还停在NICU的远程监护界面,9号保温箱的氧饱和度曲线依旧像锯齿一样,忽高忽低,每一次跌落都像小锤子,轻轻敲在他的太阳穴上,让他原本就酸胀的头更疼了些。

  韩皙宁昨天说的那句“冷血”,像一枚倒刺,悄无声息地嵌进了肉里,拔不出来,碰一下就疼,连呼吸都带着点隐秘的刺痛。

  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冷漠、理性、只看数据,可没人知道,这份理性背后,藏着多少不敢言说的过往。

  景砚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封口用旧式的白线缠了一圈又一圈,结打得很紧,像一道不愿被揭开的疤,孤零零地躺在抽屉角落里,周围没有其他东西,显得格外突兀。

  他指尖捏着线结,顿了两秒才慢慢拆开,手指有些发僵,白线在指尖绕了好几圈才解开。

  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纸——那是2018年的一张出院小结复印件,纸张边缘都有些卷边了,显然被人反复摸过。

  纸上的字迹有些模糊,墨水都透着股陈旧的黄,却还能看清关键信息:患儿,男,胎龄26+5周,出生体重820g。

  诊断栏里密密麻麻写着一串病症:Ⅲ级脑出血、坏死性小肠结肠炎、支气管肺发育不良、早产儿视网膜病变……

  每一个诊断都像一把重锤,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下面的出院情况栏里,有一行家属签字:“拒绝继续治疗,要求自动出院”,字迹潦草,却透着股绝望。

  而在备注栏的最后,是他当年亲手写下的一行小字:“随访失访,电话为空号”,笔尖用力过重,纸面上都留下了浅浅的压痕。

  景砚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张纸,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思绪瞬间回到了那个冬天。

  那时他刚升为主治医师,意气风发,觉得只要自己够努力,就能留住所有生命。

  为了救这个孩子,他连续72小时没合眼,一次次在抢救室里和死神拔河,把孩子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最后孩子确实活下来了,却留下了一堆后遗症——双目失明,无法自主吞咽,只能靠胃管打营养液维持生命,连哭声都比正常孩子微弱,像小猫在哼唧。

  出院那天,孩子的母亲抱着孩子,眼泪不停地掉,落在孩子的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却更多的是绝望。

  出院后三个月,他按例打电话随访,却发现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他不甘心,去孩子家里找过,邻居说他们搬回了老家,没人知道具体地址,只说走的时候,孩子的哭声很弱,母亲的眼睛肿得像核桃。

  后来有人在科室里说,那孩子没撑过周岁,在一个雪夜里没了呼吸;也有人说,家属带着孩子去了别的城市,隐姓埋名,再也没回来。

  没人知道真相,可每一种说法,都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

  那天夜里,景砚在值班室坐了一整晚,窗外的雪下了又停,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他第一次开始怀疑:

  自己拼尽全力把孩子救回来,到底是在延续生命,还是在制造另一种残忍?让孩子在痛苦中活着,让家属在煎熬中支撑,这样的“拯救”,真的有意义吗?

  百叶窗缝隙里的光慢慢移动,落在景砚右手虎口处一道浅淡的疤痕上——那是当年孩子父亲失控时,抓着他的手留下的血痕。

  当时孩子因为并发症反复住院,父亲终于绷不住,在办公室里发了疯,抓着他的手往墙上撞,嘴里喊着“你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让他这么痛苦!”,血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流,滴在地板上,像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当时的疼痛早已消失,可那道疤痕却像一道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医学的终点从来不是监护仪上跳动的心跳曲线,不是把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就结束了,而是一个人漫长的一生,是他能不能有尊严地活着,能不能感受到世界的温度,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笑、一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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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被轻轻叩了两下,周叙白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晃着一张超声单,语气带着点随意:“又跟NICU的那位吵起来了?我听护士说,你俩今早差点在暖箱前吵起来,声音都传到走廊了。”

  景砚把文件袋推回抽屉里,动作轻柔,像是怕碰疼了里面的回忆,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只是陈述事实,分析风险,算不上吵架。”

  “行吧,你总有你的道理。”

  周叙白耸耸肩,走进来把超声单放在他桌上,指尖敲了敲纸面,“18周的孕妇,超声查出来是爱德华兹综合征(18-三体综合征),孩子有严重的多发畸形,家属现在还没接受,情绪很激动,你要不要亲自去跟他们谈?毕竟这种事,你比我们有经验。”

  “我去。”

  景砚没有丝毫犹豫,拿起超声单看了一眼,上面的诊断结果清晰明了,没有任何模糊的余地。

  周叙白却没走,靠在门框上,语气带着点调侃,又藏着点关心:“我还听护士说,那位韩医生给你贴了‘冷血’的标签?说你眼里只有数据,没有人情,只知道谈风险,不知道谈希望。”

  景砚抬起头,目光落在周叙白脸上,眼神冷得像冰刃划过玻璃,声音也带着股寒意:“把最坏的可能性提前摆在家属面前,让他们有选择的权利,让他们知道未来可能面临的所有苦难,比让他们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最后在绝望里溺亡,要仁慈得多。希望不能当饭吃,不能解决孩子未来的痛苦,我宁愿他们现在恨我冷血,也不想他们将来在无尽的煎熬里后悔。”

  周叙白看着他眼底的冷意,知道他又想起了过去的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摆摆手,轻轻带上门,把办公室的安静还给了他。

  屋里重新恢复寂静。

  景砚望向窗外,产科楼下的马路上行人如蚁,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脸上带着或匆忙或疲惫的神情,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透着股烟火气。

  他忽然想起早上在NICU里,韩皙宁隔着保温箱对孩子说话的神情——那种近乎固执的温柔,眼里闪烁着的希望,像一面镜子,清清楚楚地照出了他身上缺失的部分。

  他曾经也有过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坚信,可过往的经历,把那份温柔磨成了坚硬的理性,把那份坚信变成了小心翼翼的谨慎。

  但也仅仅是“看见”而已。他把那张2018年的出院小结重新塞回文件袋,仔细地用白线缠好封口,每一圈都缠得很紧,像在把回忆重新锁进心底,放回抽屉深处,“咔嗒”一声锁上,钥匙放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

  他始终记得,当年那位老主任跟他说过的话:“做医生的,不能只有同情心,还要有理性。同情心能让你有救人的热情,可理性才能让你走得更远,才能真正对患者负责。理性不是冷血,是把你的同情磨成一把足够锋利的刀,先割开自己的幻觉,承认医学有边界,承认有些病我们治不好,有些生命我们留不住,再切开世界的混沌,让家属看清真相,做出最适合他们的选择。”

  电脑屏幕右下角突然跳出一条提示,景砚点开——是伦理委员会的会议通知:

  明早八点,讨论18周爱德华兹综合征病例,参会人员名单里,NICU韩皙宁的名字赫然在列,字体清晰,像一颗等待被碰撞的火星。

  他关掉提示窗口,重新戴上眼镜,屏幕的反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他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那不是笑意,没有丝毫温度,更像一个棋手看见对手落下关键一子时,眼里闪过的冷光——冷静,且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对峙意味。

  

继续阅读: 第5章 诊室里的沉默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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