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CU再次沉入深海般的寂静时,韩皙宁把白大褂脱下来,反着折在臂弯里,像是收起了一面被风刮了很久的旗帜,上面沾满了疲惫,却也承载着责任。
她按了按墙上的灯光按钮,把亮度调到20%,整个房间瞬间暗下来,只剩一排排仪器屏幕亮着淡淡的光,像黑夜里的星星,映在玻璃箱壁上,温柔又坚定,照亮着每个小生命的希望之路。
她又站回了9号箱前,掌心贴在冰凉的玻璃上,这一次,停留了很久。
玻璃外的温度慢慢透过掌心传进来,和箱内37℃的恒温隔着一层,却奇异地让人觉得安稳——那是生命的温度,是希望的温度,也是她作为医生,一直坚守的温度,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
突然,箱里的小家伙动了动。
韩皙宁的心脏猛地一缩,屏住呼吸凑得更近了些,连眼睛都不敢眨——只见早早细若蚕丝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很轻,很慢,像一片羽毛掠过水面,划过管路投在她皮肤上的影子,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可她分明看见了。
那不是无意识的抽搐,而是有意识的动作,指尖微微弯曲,像是在抓住什么东西,又像是在回应她的注视,在诉说着“我还在,我还在努力”。
韩皙宁的眼眶瞬间就热了,她慢慢俯下身,把脸凑近玻璃,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气音说:“别怕,我们再一起努力一下,好不好?你还没看看给你写卡片的陆医生,还没听你妈妈给你唱摇篮曲,还没见过春天的樱花,我们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声音很轻,却像一句沉甸甸的誓言,落在胸腔里,震得她自己都有些发烫。
她仿佛能感受到箱内那个小小的生命在回应她,呼吸机的起伏似乎更有力了些,监护仪的滴答声也更规律了些,每一个信号都在传递着生的渴望。
说完,她直起身,抬手把耳边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眼底的柔软瞬间被冷静取代,又恢复了白天那副锋利又坚定的模样——她知道,感动不能解决问题,只有专业和坚持,才能真正守护这个小生命,才能让那句“等你看樱花”的承诺,有机会变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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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零一分,韩皙宁被监护仪的轻微警报声惊醒——不是9号箱,是隔壁的12号箱,患儿的体温稍微有些波动。
她迅速穿好白大褂,走到12号箱前,调整好保温箱的温度,又去9号箱前看了看。
早早还在安静地睡着,血氧稳定在85%,心率145次/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那抹稳定的绿色,像黑夜里最安心的光。
她回到电脑前,打开了新的病程记录。电脑屏幕上的光标不停闪烁着,像一颗等待被点燃的星星,等待着记录下生命的每一次突破。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键盘上,敲下了第一行字:“患儿‘早早’,女,25+3周早产儿,出生体重680g,今日继续予全力生命支持治疗,呼吸机参数调整为SIMV模式,PEEP8cmH₂O,FiO₂40%;予多巴胺0.3μg/kg・min维持血压,静脉营养支持,维持血糖稳定。核心目标:活下去,等待春天。”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从墨蓝色慢慢转成了淡青色,黎明正在一点点靠近,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落在9号箱上,给玻璃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也给这个充满挑战的NICU,带来了新的希望。
或许,生命的第一声啼哭还没那么快到来,或许,未来还有很多个像今天这样的难关要过,但守护的誓言,已经在这个黎明到来前,悄悄落了地。
韩皙宁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又抬头看了看9号箱里的早早,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微笑——那是疲惫里藏着的期盼,是坚守中带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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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四十二分,NICU的感应门“咔嗒”一声向两侧滑开,景砚的脚步比进来时快了不少,白大褂的下摆被走廊里穿堂风掀起,像一面不肯在原地多留一秒的帆,连带着他身上那股未散的消毒水味,都透着股急匆匆的冷意。
他没有回头,连余光都没往9号保温箱的方向扫,仿佛刚才那场针尖对麦芒的争执,早已被他从思绪里彻底剥离,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鞋跟踩在抗静电地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走廊拐角,只留下NICU里依旧规律的监护仪滴答声,像在慢慢抚平他刚才留下的紧绷气息。
电梯下行两层,“叮”的一声轻响,门刚打开,产科病区的声浪就迎面扑来——待产室里此起彼伏的呻吟,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每一声都绷得人心里发紧;家属在走廊里的窃窃私语,混着治疗车轱辘滚动的金属摩擦声,搅在一起像涨潮的海水,几乎要漫过门槛,把人裹进那片嘈杂的焦虑里。
和NICU那片深海般的寂静比起来,这里更像一处随时可能决堤的河口,每一秒都绷着弦,连空气都带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紧张。
“景主任!35床的胎心掉了,现在只有90次/分!”
值班护士的声音带着急促的颤音,手里攥着胎心听筒,指节都泛了白,小跑着冲过来时,白大褂的衣角都在跟着晃。
景砚接过听筒,边往待产室走边往孕妇腹壁上贴,耳朵里瞬间灌满平直的胎心基线,没有一点起伏,偶尔夹杂着几次短暂的变异减速,像电流突然断了又续,细弱得让人揪心。他的脚步没停,鞋跟敲在地板上的节奏却稳得惊人,丝毫看不出慌乱。
“宫口开了几指?羊水情况怎么样?”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一颗定海神针,让周围乱作一团的空气稍稍稳了些。
“刚查过,宫口两指,破水已经两小时了,羊水是Ⅲ度污染,能见着胎粪颗粒,我已经让护士准备好抢救用物了!”护士跟在他身后,语速快得像在背书,生怕漏了什么关键信息。
“立刻通知麻醉科,五分钟后准备剖宫产,让新生儿科的人在手术室等着,新生儿复苏设备提前预热。”
景砚的声音不算大,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瞬间划破了周围的嘈杂。
原本有些慌乱的护士们立刻有了方向,有人抓起电话拨给麻醉科,有人推着手术床往病房跑,整个病区的节奏都跟着他的指令快了起来,却又井然有序,没有一丝混乱。
无影灯亮起时,景砚已经站在了主刀位上。蓝色手术布盖住了患者的身体,只露出需要操作的区域,布料边缘被拉得平整,没有一点褶皱,像他做事的风格,利落又精准。
他戴手套的动作干净利落,指尖贴着腕口轻轻一扯,乳胶手套就严丝合缝地裹住了手,连指缝里都没有一点空隙。
手术刀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划开皮肤、皮下组织,动作快得几乎看不见残影,最后切开子宫的瞬间,暗绿色的羊水涌了出来,带着胎粪特有的刺鼻气味,在手术台上漫开,连空气都仿佛被染成了暗绿色。
“吸引器。”
景砚的声音冷静得没有波澜,眼神牢牢锁在手术区域,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助手立刻递过吸引器,他的手指稳稳捏着器械,精准地吸净胎儿口腔和鼻腔的羊水,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珍宝。
待胎头娩出,守在旁边的新生儿科医生立刻上前接过孩子,小小的身体泛着淡紫色,连哭声都微弱得像小猫叫。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啼哭突然划破手术室的安静,虽然细弱,却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满室的紧张。
监护仪上很快跳出Apgar评分——6分,不算高,却暂时稳住了局面。
景砚没有抬头看,目光还落在子宫切口上,指尖握着缝合针,走线依旧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只低声吩咐:“继续清理气道,抽脐血查血气,密切监测生命体征,有变化随时告诉我。”
直到开始缝合子宫时,他眉心那道紧绷的褶皱才稍稍舒展了些,像是又把一个脱轨的节点,精准地按回了既定轨道,连呼吸都比刚才平缓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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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整,景砚回到医生办公室。
门刚推开,住院医赵婧就抱着一摞病历追了进来,怀里的病历本堆得老高,几乎挡住了她的脸,语气带着点为难:“景主任,17床是瘢痕子宫,孕妇想试着自己生,但她老公特别担心,怕子宫会破裂,一直追问风险,我跟他们解释了好几次,他们还是不放心。”
“B超测过子宫下段瘢痕的厚度了吗?有没有做过超声评估?”
景砚一边翻着病历,指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轻轻响着,一边问,目光落在病历上的超声报告页,眼神专注。
“测了,2.1毫米,比安全阈值稍微低一点,超声评估说肌层连续性还可以,但确实存在风险。”赵婧把超声报告抽出来,递到景砚面前,声音放得更轻了些。
景砚合上病历,手里的笔帽“咔嗒”一声扣好,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情绪:“你去告诉他们,瘢痕子宫试产的子宫破裂概率确实只有1%,但一旦发生破裂,对胎儿来说,缺氧超过三分钟就可能造成不可逆损伤,比如脑瘫;对母亲来说,大概率要大出血,甚至需要切除子宫,以后再想怀孕会很困难。我给不了他们‘能不能试’的答案,只能把风险讲清楚,把所有可能性摆出来,决策权在他们自己手里。”
赵婧点点头,却没立刻走,抱着病历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又小声补了句:“可是主任,他们说……想听听您亲口解释,觉得您说的话更让他们放心,说您讲得更清楚。”
景砚沉默了两秒,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起身拿起白大褂搭在臂弯上:“行,我去跟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