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诊室里的沉默钟
灼酒折雪2025-10-07 08:233,376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晨间的风涌进来,带着点微凉的水汽,拂过他紧绷的肩线。

  楼下的香樟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像他此刻复杂的思绪。

  景砚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点开了通讯录里那个备注为“老主任”的号码。

  拨号键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他终究还是没按下去——有些困惑,只能自己慢慢想通,旁人的劝说,终究抵不过心底那道过不去的坎。

  他想起老主任退休前,曾拉着他的手说:“景砚啊,我知道你心里的结。可你要记住,医生不是上帝,我们能做的,是在现有医学条件下,给患者最好的选择,而不是替他们做选择。你的理性,不是冷漠,是对生命的敬畏,因为你知道,每一个决定背后,都连着一个家庭的未来。”

  那时他似懂非懂,直到现在,才慢慢咂摸出这句话里的重量。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曾握着手术刀,救过无数人,也曾因为那个26周早产儿的事,在夜里反复颤抖。

  如今这双手,依旧稳定,却多了层厚厚的茧,那是岁月和经历留下的痕迹,也是理性的铠甲。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比刚才重了些。

  “景主任,18床的家属情绪稳定些了,想跟您聊聊。”

  护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

  景砚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领口,镜子里的男人眼底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多了几分坚定。

  他打开门,朝着18床病房的方向走去,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既定的轨道上,没有丝毫犹豫。

  

  ————————————

  

  18床的病房里,孕妇正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眼睛红肿,丈夫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两人看见景砚进来,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眼神里满是期待又恐惧的复杂情绪。

  景砚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病床边,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把超声报告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放得比平时柔和了些:“超声结果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爱德华兹综合征,孩子会有严重的多发畸形,比如心脏缺陷、肢体畸形,就算生下来,也很难存活,大部分孩子会在出生后几天到几周内夭折,就算有幸存活,也会面临终身的痛苦,生活无法自理。”

  他顿了顿,看着孕妇泛红的眼眶,继续说:“现在孕周18周,还有选择的机会。如果选择终止妊娠,对你们来说,身体上的伤害相对较小,恢复也比较快;如果选择继续妊娠,不仅要承受孕期可能出现的各种风险,比如流产、早产,孩子出生后,还要面对他可能承受的痛苦,以及你们需要付出的精力和财力,这些都是你们需要考虑的。”

  孕妇的眼泪无声地掉下来,落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哽咽着说:“我知道……我知道这孩子留不住,可我就是舍不得,他已经在我肚子里待了18周了,我能感觉到他在动……”

  丈夫紧紧攥着她的手,声音沙哑:“景主任,我们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可我们还是想再考虑考虑,毕竟是一条生命……”

  景砚点点头,没有催促:“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也尊重你们的决定。给你们一天时间,想好了随时找我,不管你们做什么决定,我们都会尽力配合。”

  走出病房时,走廊里的阳光正好,落在他身上,却没带来多少暖意。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上午十点多了,离明天的伦理委员会会议,还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他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调出爱德华兹综合征的相关资料,一页页仔细翻看,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着,整理着明天会议需要用到的数据和案例。

  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案例,都像一把锤子,在他心底反复敲打着,提醒他明天的会议,不仅是对一个病例的讨论,更是对他坚持的理性与韩皙宁坚守的希望之间的又一次碰撞。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景砚关掉电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起身准备离开办公室。

  走到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那个牛皮纸文件袋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睡的秘密。

  他知道,明天的会议,或许会让他再次想起那个冬天,想起那个820克的早产儿,想起那道留在虎口上的疤痕。

  但他不后悔。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披在身上,推开门,走进了渐渐暗下来的走廊。监护仪的滴答声从远处传来,和着走廊里偶尔响起的脚步声,构成了医院里特有的旋律。

  景砚的脚步依旧沉稳,他知道,明天会有一场硬仗要打,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会带着他的理性,带着他对生命的敬畏,站在伦理委员会的会议上,把所有的风险和可能性都摆出来,为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为那对痛苦的父母,做出最负责任的建议。

  至于韩皙宁,他相信,明天的会议上,他们会有一场激烈的讨论,或许会争吵,或许会意见不合,但他也期待着,能从她那近乎固执的温柔里,看到另一种对生命的理解,或许,也能解开他心底那道深藏已久的结。

  夜色渐浓,医院的灯光次第亮起,照亮了每一个坚守在岗位上的身影。

  景砚走出医院大门,抬头看了看夜空,星星很少,只有几颗零星地挂在天上,却依旧闪烁着微弱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带着夜晚特有的清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也是一场新的挑战。他握紧了拳头,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

  

  上午十点二十分,产前诊断中心3号诊室的百叶窗没拉严,阳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切成一道道平行的金线,落在白色诊台上。

  那些光线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被定格的时间碎片,慢悠悠地飘着,衬得空气里的沉默愈发凝滞——连超声仪运行的轻微“嗡嗡”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像根细针,轻轻刺着每个人的神经。

  景砚坐在超声仪前,指尖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耦合剂,冷蓝色的黏液在阳光下泛着莹光,像一层薄薄的冰,贴在皮肤上报着冷意。

  他刚结束上一台检查,白大褂的袖口还挽着,露出手腕上一块浅褐色的疤痕——那是去年抢救时被器械划伤的,已经愈合很久,却留下了淡淡的印记,像枚小巧的印章,刻着每一次与生命相关的抉择,提醒着他肩上的重量。

  他面前的诊疗椅上,一对年轻夫妇坐得笔直,背脊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却难掩身体里的紧绷。

  妻子穿着米白色的宽松孕妇裙,孕18+4周的肚子还只是微微隆起,不仔细看几乎不明显,可她的双手却下意识地护在腰腹,指尖轻轻摩挲着布料,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里面沉睡的小生命,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丈夫坐在她旁边,手里攥着一个皱巴巴的一次性水杯,指节捏得发白,杯身被按出几道深深的褶皱,像被揉皱的纸团,里面的温水晃得快要溢出来,顺着杯壁留下细小的水痕,滴在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却浑然不觉。

  超声屏幕突然定格,先映出胎儿清晰的四腔心切面,心脏的搏动像一颗微弱却倔强的星辰,在屏幕上规律闪烁,一下,又一下,带着生命最初的悸动。

  随后,景砚转动探头,画面缓缓切换到胎儿的面部侧颜——鼻骨的位置呈现出一道平缓的曲线,没有正常胎儿该有的凸起,像被人用手轻轻压平了;下颌部位明显发育短小,与面部比例严重失衡,显得格外突兀;再往下,手指的影像重叠在一起,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挤压着,无法舒展,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景砚拿起鼠标,光标在屏幕上精准地圈出这几处异常,声音平稳得像在播报天气预报,没有多余的情绪,却字字带着重量,砸在夫妇心上,震得他们心口发颤:“你们看这里,鼻骨缺失,下颌发育短小,还有手指重叠的情况。结合之前的血清学筛查(21三体风险值1:20,18三体风险值1:15)和无创DNA结果(18号染色体异常信号值超出阈值3.2倍),胎儿患18三体综合征(爱德华兹综合征)的阳性预测值已经超过95%。”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夫妇瞬间苍白的脸色,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继续说道:“这意味着如果孩子出生,大概率会伴有重度智力障碍、全身多发畸形(常见的有心脏室间隔缺损、消化道闭锁、肢体畸形等),而且新生儿期的存活率极低——据统计,这类患儿出生后24小时内死亡率约30%,1周内死亡率超过50%,就算活下来,后续的治疗和护理也会非常艰难,可能需要反复手术,且生活质量难以保证,连最基本的自主呼吸、自主进食都做不到。”

  空气瞬间凝固,连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都像是被突然掐断,戛然而止。诊室里只剩下超声仪屏幕的微光,映在三个人脸上,忽明忽暗,像在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脆弱。

  妻子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堵住,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好半天才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轻得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医生,如果……如果我们坚持要生下来呢?她会不会……会不会是那5%的例外?万一……万一她是健康的呢?”

  景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A4纸,指尖轻轻把纸推到他们面前,动作慢得像在传递一件易碎的珍宝。纸张展开时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寂静的诊室里格外清晰,像一声叹息。

  

继续阅读:第6章 “如果是你” 的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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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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