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果是你” 的叩问
灼酒折雪2025-10-07 08:233,398

  纸上用黑色签字笔列着三栏内容,字迹工整得没有一丝潦草,却透着冰冷的理性,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夫妇心上:

  左侧“继续妊娠风险”栏:

  1.孕晚期宫内死胎概率增加(约15%-20%),可能出现胎盘早剥、胎膜早破等并发症,产妇可能面临紧急剖宫产;

  2.胎儿可能提前早产(多为28-32周),早产儿需面临呼吸窘迫、感染、喂养困难等多重问题,存活概率低;

  3.分娩时产妇需行剖宫产(胎儿畸形可能导致难产),面临大出血(风险率约8%)、子宫切除、术后感染等风险;

  4.新生儿出生后需立即转入NICU,长期依赖呼吸机插管,住院时间预计3-6个月,医疗费用保守估计50-80万元,且后续可能仍需持续投入。

  中间“出生后一年内并发症”栏:

  1.心脏手术:室间隔缺损修补术(成功率约70%,术后可能出现肺动脉高压、心律失常等后遗症);

  2.呼吸道手术:气管切开术(因下颌发育不良导致呼吸困难,需长期佩戴气管套管,易引发感染);

  3.消化道手术:胃造瘘术(无法经口喂养,需通过造瘘管输注营养液,护理难度大);

  4.感染风险:反复肺部感染、败血症(因免疫力低下,感染死亡率约35%,可能需要长期使用抗生素)。

  最右侧“长期预后”栏:

  1.运动功能:无法自主翻身、坐立、行走,需长期卧床或依赖轮椅,肢体畸形可能需要多次矫正手术;

  2.认知与语言:无自主语言交流能力,仅能通过哭闹表达需求,智力水平相当于1-2个月婴儿,无法进行基本认知活动;

  3.寿命:平均寿命不足一岁,少数存活超过2岁的患儿,也会因严重器官衰竭(如心力衰竭、呼吸衰竭)或感染夭折;

  4.家庭负担:需至少1名家属全职护理,长期面临生理、心理、经济三重压力,据临床统计,此类家庭关系破裂风险较普通家庭高40%。

  丈夫拿起纸的手开始剧烈发抖,纸张相互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有人在无声地哭泣。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每一行字,瞳孔越缩越小,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最后停在“平均寿命不足一岁”那行,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却强忍着没哭出来——他知道,妻子还在看着他,他不能先崩溃,他得撑住。

  景砚的目光落在妻子微微泛红的眼眶上,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像蓄满了水的湖,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下唇被她咬得泛白,甚至渗出了一点细小的血珠。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却比刚才软了些,少了几分理性的锋利,多了几分人文的温度,像在冰面上撒了一层薄雪,缓和了冰冷的触感:“医学上没有‘值不值得’的答案,我能做的,就是把所有最坏的可能性提前告诉你们,让你们清楚每个选择要承担的后果。最终的决定权,在你们手里,无论选哪条路,我们都会提供相应的医疗支持,不会让你们独自面对。”

  “医生,”妻子突然抬头,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砸在诊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一朵朵破碎的小花,“如果……如果是你的孩子,你会怎么选?你会不会也像我们一样,舍不得放弃?毕竟……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突然刺中了景砚心里最柔软也最不愿触碰的地方,那道早已结痂的旧疤,瞬间被挑开,露出里面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

  他的指尖微微一顿,耦合剂的凉意透过皮肤传到心里,让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也是在这样一间诊室,也是一对年轻父母,也是同样的问题,而他当时的回答,最终没能改变那个悲剧的结局,反而成了他心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不能替你们做决定。”

  景砚打断她的话,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刻意避开了“如果是我的孩子”这个假设,因为他知道,每个人的处境、承受能力、对“生命”的理解都不同,没有统一的答案,他的选择,不一定适合他们。

  “每个人的家庭情况、经济实力、心理承受能力都不同,我能给的,只有客观的医学建议。但你们要记住,不管选哪条路,背后都有相应的代价,需要你们一起承担——选择继续,就要做好面对所有并发症和坏结果的准备,可能最后还是要面对失去;选择放弃,也要承受内心的愧疚和遗憾,这种痛苦可能会持续很久。”

  诊室里陷入漫长的沉默,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着,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沉重而缓慢,把时间拉得格外漫长。

  阳光渐渐移动,金线从诊台移到地面,又慢慢爬上墙壁,在白色的墙面上留下一道道金色的痕迹,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却没有人愿意先开口打破这份沉重。

  直到周叙白轻轻敲门,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羊水穿刺申请单,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扰了诊室里的气氛:“景主任,这对家属考虑好要不要做羊水穿刺复核了吗?如果要做,我这边好安排下周的手术时间,尽早明确诊断也能让他们早点做决定。”

  景砚转头看向那对夫妇,妻子正靠在丈夫肩上小声哭泣,肩膀微微颤抖,像风中的树叶;丈夫则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笨拙却温柔,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不能倒下。

  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沙哑,带着疲惫:“我们……我们想再单独想一想,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时间?比如……比如今天下午?我们想好好商量一下,不想太仓促。”

  “当然可以。”

  景砚点头,起身按下墙上的呼叫铃,铃声轻轻响了两声,“我让护士带你们去遗传咨询室,那里更安静,有沙发和热水,你们慢慢商量,不用急。有任何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私人电话,24小时开机。”

  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到丈夫手里,名片是浅灰色的,材质厚实,上面除了姓名、职称、电话,还印着一行小字:“产前诊断与遗传咨询专科医生”,字迹是烫金的,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护士进来后,轻轻扶着妻子起身,动作轻柔,生怕碰疼了她;丈夫紧紧跟在旁边,一只手护着妻子的腰,另一只手还攥着那张列满风险的A4纸,指尖把纸张捏得更皱了。

  两人的背影在诊室门口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像两抹被风吹走的影子。

  诊室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房间里又只剩下景砚一个人。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疲惫瞬间像潮水般漫了上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连肩膀都不自觉地垮了下来。

  妻子刚才那句“如果是你”还在耳边回荡,像一根细针,反复刺着他心里那块旧疤——四年前,他接诊过一对年轻夫妇,胎儿同样被诊断为18三体综合征,当时他们和眼前这对夫妇一样,抱着“万一有奇迹”的想法,坚持要生下来。他反复告知风险,甚至拿出了类似的风险清单,却没能改变他们的决定。

  孩子出生后仅存活了12天,期间经历了3次手术,每次手术都像一场与死神的拔河,可最终还是因为严重感染夭折。

  那对夫妇在孩子去世后不久就离婚了,母亲甚至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把自己关在家里,再也没有出现在医院。后来还是老主任去家访,才知道她每天都抱着孩子的小衣服哭,精神几近崩溃。

  如果当时,他能把风险说得更具体些,能把那些术后感染、器官衰竭的细节更详细地告诉他们,能让他们更清楚地知道孩子要承受的痛苦,他们会不会就不会在绝望中带着孩子消失?会不会就不用承受后来那些未知的痛苦?这个念头像刀锋掠过水面,快得抓不住,只留下一点冰凉的痕迹,让他心里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景砚睁开眼,伸手移动鼠标,把刚才的超声图存档,在备注栏里只敲了四个字:“尊重,告知。”

  没有多余的情感,却藏着他多年来的行医准则——作为医生,他能做的,就是尊重患者的选择,同时把所有真相毫无保留地告知,不夸大,不隐瞒,不诱导,让他们在清醒的状态下做出决定。

  

  ————————————

  

  傍晚六点五十分,产科走廊的灯光被调成了暖黄色,像一层柔软的纱,笼罩着整个走廊。

  白天的嘈杂渐渐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个护士在整理治疗车,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晚风吹进来的青草气息,格外宁静。

  景砚脱下白大褂,搭在手臂上,衬衫后背洇出一大片深色的汗渍,那是白天连做两台剖宫产手术后留下的痕迹——第一台是胎盘早剥,产妇情况危急,他从进手术室到出来,整整站了三个小时;第二台是胎儿窘迫,需要紧急终止妊娠,他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直接从第一间手术室转到第二间,从上午十点一直忙到下午四点,连午饭都没顾上吃,胃里空荡荡的,泛着淡淡的酸意。

  他站在护士站前,低头看着电脑屏幕,最后一次确认明天上午伦理委员会的会议议程。屏幕上的文档清晰地写着:“讨论病例:孕18周,胎儿18三体综合征,家属未明确选择,需评估继续妊娠与终止妊娠的医疗风险及伦理依据”,字体是黑色的,加粗加黑,格外醒目。

  参会人员名单里,除了产科、新生儿科、伦理办、法律顾问的名字,还有一个熟悉的名字——NICU韩皙宁,后面标注着“主治医师,负责新生儿预后评估”。

  看到这个名字时,景砚的指尖微微顿了一下,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继续阅读: 第7章 30 秒的生命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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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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