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整,晨会结束。
韩皙宁把昨晚熬夜写好的新医嘱单递给护士长,又转身对白班的同事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今天小九的任何微小变化,哪怕只是尿袋里多了5ml尿量,或者心率偶尔快了10次/分,都记得给我打电话,不要遗漏任何细节。她现在的情况还不稳定,我们不能有半点马虎。”
说罢,她抬手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眼底的红血丝像细密的蛛网,却掩不住那份对生命的执着与光亮,像黑夜里不肯熄灭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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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十五分,NICU的配奶间终于暂时空了下来。
韩皙宁端着一杯速溶黑咖啡,后背轻轻靠在冰冷的不锈钢操作台上,这才终于能松一松紧绷了许久的肩膀。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手背上切出一道道平行的光斑,像一排细小的刻度,丈量着这短暂的喘息时光。咖啡的热气在她眼前氤氲,模糊了视线,却让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还能看到细微的颤抖——那是凌晨三点给小九抽血气时,被孩子无意识挣扎撞到的针眼,此刻还在隐隐作痛,皮肤下泛着淡淡的青紫色。
可疼痛还没散去,记忆就不受控制地飘回昨天,景砚的话像回声般在耳边响起:“延长痛苦……不过是满足你自己的道德感……你有没有想过,孩子未来要承受的,比现在更可怕?”
韩皙宁抿了一口黑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像吞了口中药,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酸涩。
她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工作证,指尖触到夹层里硬硬的东西,那是她藏在里面的一张照片,边缘已经被反复摩挲得有些毛糙。
思绪瞬间回到2017年,那时她还在新生儿科急诊轮转,刚拿到执业医师资格证没多久。
一个体重只有800克的弃婴被送到抢救室,孩子浑身发紫,呼吸微弱,当时在场的医生都摇着头说“救不活了”,觉得这么小的孩子根本撑不过24小时,连抢救的意义都没有。
可她却固执地坚持,亲手给孩子插上气管插管、建立脐静脉通路,寸步不离地守在抢救床边72小时,累了就趴在床边眯一会儿,醒了就立刻查看孩子的生命体征,连饭都是护士帮忙带进来的。
奇迹真的发生了,孩子不仅活了下来,后来还被一对教师夫妇收养,取名叫“安安”,寓意平平安安。
去年冬天,她收到一个陌生包裹,里面装着一张照片:小男孩戴着红领巾,在小学操场上奔跑,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阳光洒在他身上,像镀了层金边。
照片背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韩医生,谢谢你当初相信我,现在我能跑得很快啦!我还考了班级第三名呢!”
从那以后,这张照片就成了她的精神支柱,每当对自己的坚持产生动摇时,就会拿出来看一看——那是她坚守的意义,是她相信“奇迹”的理由。
“生命质量从来不是我们能提前写好的剧本,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有怎样的可能。”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配奶间轻声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回应景砚的质疑,声音里带着一丝倔强。
“师姐!师姐!”
陆明轩抱着一摞化验单,兴奋地闯进来,鞋子踩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声音里满是激动,“9号箱小九的血气结果出来了,乳酸降到3.8mmol/L了!比昨天降了快2个单位!pH值也升到7.28了,接近正常范围了!”
少年的眼睛亮得惊人,像刚发现了什么稀世宝藏,手里的化验单都在微微发抖。
韩皙宁的嘴角不自觉上扬,眼底的疲惫也消散了些,像被阳光驱散的雾:“很好,乳酸下降说明微循环改善了,组织灌注在恢复,我们的治疗有效果。你把结果整理一下,一会儿我要带到伦理委员会的会议上。”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陆明轩脱口而出,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颊微微泛红,像个得到表扬的孩子。
韩皙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柔软却格外笃定:“不是我厉害,是小九自己在拼命。你看她这么小,却能扛过这么多难关,比我们想象中坚强得多。我们能做的,只是不抢跑,也不退赛,陪着她一起闯过每一道难关,给她创造活下去的机会。”
话题突然一转,陆明轩犹豫了几秒,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声音放得很低:“师姐,我听护士姐姐说……产科的景主任觉得我们对小九的治疗太激进了,说这样可能会让孩子更痛苦,还说我们是在做无用功?”
韩皙宁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目光透过配奶间的玻璃窗,落在远处9号保温箱透出的蓝光上,那抹冷色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温柔。
她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却清晰:“景砚医生在产科见了太多失败的案例,见过太多家属因为孩子的预后不好而崩溃,所以他习惯把失败当成必然结果,想提前为家属规避风险,不想让他们承受更多的痛苦。”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继续说:“可我在NICU见过太多奇迹,见过太多被判定‘救不活’的孩子,最后都顽强地活了下来,甚至活得很好。所以我愿意把奇迹当成可能,愿意为那一点点希望拼尽全力。我们都没有错,只是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风景也不一样,所以选择的路也不同。”
陆明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没完全明白其中的复杂,却还是坚定地站在韩皙宁这边,用力点头:“师姐,我支持你!小九这么努力,我们不能放弃她!”
韩皙宁把杯里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滚过喉咙,也彻底压下了心里所有的动摇。
她抬眼望向9号保温箱,忽然眼睛一亮——箱里的小九,那只细若蚕丝的小手竟然轻轻动了动,指尖划过透明的箱壁,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像在隔空回应她的目光,又像是在和她打招呼。
那一刻,韩皙宁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某根锚链“咔哒”一声,再次深深扎进海底,稳稳地定住了所有犹豫。
她知道,无论伦理委员会的会议上会遇到怎样的质疑,无论景砚会提出怎样的反对意见,她都要坚持下去,为小九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她放下咖啡杯,声音轻却带着坚不可摧的力量:“走吧,明轩。上午的治疗还没结束,你去把小九的病历整理好,下午还有伦理委员会的会议,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两人并肩走出配奶间,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把身影拉得很长,像两道坚定的守护线,守护着NICU里那些脆弱却顽强的小生命,也守护着他们心中那份对生命的敬畏与希望。
谈话区用磨砂玻璃隔出两米见方的小隔间,墙面贴着淡蓝色的卡通云朵贴纸,边角还粘着几片仿真绿叶,叶片上的纹路做得格外逼真,连叶脉的走向都透着细心。
可那股紧绷的气息,还是从家属攥紧的指尖、泛红的眼眶里透了出来,像一层无形的薄膜,裹着整个空间,连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韩皙宁推着轻便的移动工作台走进来,轮子在地板上滑过,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她把笔记本电脑轻轻转向对面的夫妻,动作慢得像在摆放一件易碎的瓷器,生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平静。
丈夫李先生三十出头,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深灰色西装,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像条没系紧的围巾,袖口还沾着几点未干的咖啡渍,深褐色的痕迹在浅灰色布料上格外显眼——显然是从公司直接赶来,连整理仪表的时间都没有,连额前的碎发都乱得翘了起来。
妻子坐在他身边,怀里紧紧攥着一卷被揉得不成形的纸巾,纸团皱得像颗被反复挤压的棉花球,指节捏得发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隐隐露了出来。
她的眼眶红肿得像刚哭过一场,眼下的泪痕还清晰可见,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一看就承受了太多焦虑,连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们是28周早产儿“小安”的父母。
小安出生时体重只有1100克,像只刚破壳的小鸟,脆弱得让人不敢触碰,因“呼吸窘迫综合征”住进NICU,至今已经三周。
这三周里,他们每天只能隔着探视窗看孩子一眼,每次都看得心揪成一团,却什么也做不了。
今天是韩皙宁特意约他们来,不仅要沟通后续治疗方案,更想让他们亲自参与到孩子的护理中——她知道,家属的陪伴,对早产儿来说,是比药物更有效的“良药”,是能让他们在陌生环境里找到安全感的光。
“李先生、李太太,今天请二位过来,是想和你们一起,给小安制定接下来的治疗计划,也想让你们看看他最近的变化。”
韩皙宁的声音放得很柔,像春风拂过湖面,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连语速都比平时慢了些,生怕说得太快,他们会跟不上。
她点开电脑里的“小安治疗记录”文件夹,调出小安最新的胸片,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双肺的影像,她用指尖轻轻点着屏幕:“你们先看这里,小安的双肺虽然还呈轻度毛玻璃样改变,提示肺部炎症还没完全消退,但和刚入院时的‘白肺’比,已经透亮了很多,像蒙着的雾被吹散了些,这是非常好的消息。这说明他的肺部在慢慢发育成熟,呼吸机参数可以继续下调,从现在的SIMV模式,逐步过渡到CPAP模式,为脱机做准备。”
话锋稍顿,韩皙宁没有回避需要面对的问题,语气坦诚却温和,尽量用他们能听懂的话解释,避免用过于专业的术语增加他们的负担:“不过也有需要你们提前准备的事——小安的肺功能还没完全发育好,即使脱机后,后续可能也需要长期氧疗,就是用细细的鼻导管给他低流量吸氧,直到他能自己维持正常的血氧饱和度,也就是≥94%,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长,需要你们多些耐心。”
“长期……是要多久啊?”
李太太的眼泪瞬间滚落,滴在膝盖上的纸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像易碎的玻璃,稍微用力就会裂开,“我们是不是……是不是要一直住在医院里?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我们好想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