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未出世的告别信
灼酒折雪2025-10-09 18:003,464

  会议结束时,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把细碎的星星。

  韩皙宁走出会议室,迎面遇上抱着资料赶来的陆明轩,少年的脸上满是焦急:“师姐,会议怎么样?他们同意继续治疗了吗?”

  韩皙宁笑着摇了摇头,却带着一丝轻松:“我们没有替家属做决定,但我们给了他们所有的可能——包括希望,也包括支持。接下来,就看他们怎么选择了。”

  走廊尽头的感应门缓缓打开,阳光涌进来,裹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却不再让人觉得冰冷。

  韩皙宁抬头望向窗外,七月的阳光虽然刺眼,却透着蓬勃的生命力——就像那些在NICU里努力生长的小生命,就像那个还在母体里的18-三体综合征胎儿,无论未来会怎样,他们都有权利,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短暂的静默像凝固的冰,在会议室里蔓延,连中央空调微弱的送风音都变得格外清晰,吹在皮肤上,带着一丝凉意。

  林副院长抬手示意记录员暂停敲击键盘,清脆的按键声戛然而止,整个空间瞬间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安静,只剩下每个人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气里轻轻碰撞。

  “感谢各位的专业陈述,观点都很有参考价值。现在进入合议阶段,有请张柏年教授从伦理角度做总结点评。”

  林副院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却没驱散那份凝重,反而像在冰面上又压了一层雪,让气氛更沉了些。

  张柏年教授缓缓摘下老花镜,指腹反复摩挲着温热的镜腿,动作里带着岁月沉淀的审慎——那副眼镜陪了他二十年,镜腿上的漆已经有些剥落,却依旧被他保养得很好。

  他的手指微微发颤,仿佛每一个即将说出口的词,都需要在心里反复打磨,才能确保不带着丝毫偏颇。

  “医学伦理的核心有四项原则:尊重自主、不伤害、行善、公正。”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钝重力量,像铁锤敲在钢铁上,每一句都砸在人心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首先是尊重自主,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把最终的选择权,完完全全交还给孩子的父母,不能有任何强迫或诱导,哪怕我们觉得‘某条路更好’;其次是不伤害原则,要求我们尽全力避免让胎儿出生后,经历可预见的、无法缓解的极度痛苦——那种痛苦,不是药物能轻易抚平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而行善原则,则需要我们在孩子的长期利益与即时痛苦之间,找到最平衡的支点,不能只谈希望,也不能只谈绝望。”

  他停顿了片刻,目光缓缓掠过韩皙宁,眼神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疼惜与无奈,像看着一株固执生长的小苗,既欣赏它的坚韧,又担心它被风雨摧折:“皙宁是我带过的学生,当年她刚进新生儿科时,我教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对生命永不言弃’。这些年,她一直记得这句话,也一直这么做,我欣赏她这份坚持,也佩服她的悲悯。但今天我们面对的,不是课本上可以反复推演的案例,不是只要努力就能看到希望的常规病情,而是一条注定崎岖、甚至可能无比短暂的生命跑道——我们不能因为‘永不言弃’这四个字,就忽略了跑道尽头可能存在的、更深的痛苦。”

  “如果家属选择继续妊娠,孕妇要承担的风险显而易见:孕晚期随时可能发生的早产,孩子可能在保温箱里住上几个月;胎盘早剥的风险像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危及母婴生命;还有分娩时大出血的危险,可能需要切除子宫,让她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机会。”

  张柏年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有分量,“而孩子出生后,等待她的是什么?是一次又一次的手术,小小的身体上要留下一道又一道疤痕;是常年无法拔除的气管插管,连呼吸都要靠机器辅助;是每天都要忍受的疼痛,从抽血气到换敷料,每一次操作都是折磨。我们是医生,能救她的命,却无法保证每一次抢救后,都能及时结束她的痛苦——有时候,活着,对她来说可能是更沉重的负担。”

  他抬手,把面前的病例翻到最后一页,指尖停在一张打印清晰的家庭收支预估表上,表格里的数字用红色字体标注,触目惊心:“这里的经济成本只是表面,第一年保守估计80万,后续每年至少30万,这对普通家庭来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真正沉重的成本,是这个家庭被一点点拖到精神崩溃的边缘——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家庭,最后连互相安慰的力气都没有,夫妻互相指责,父母日渐苍老,整个家都散了。有时候,医生的仁慈,恰恰体现在敢于说‘不’,敢于把最残酷的真相说出来,不让他们在虚假的希望里越陷越深。”

  他抬眼,目光先落在景砚身上,又转向韩皙宁,像一座试图连接两岸的桥,横跨在两人之间理念的深渊上——一边是冰冷的现实,一边是滚烫的希望,而他,正努力在中间找到一个平衡点:“综合大家的意见,会议最终的伦理建议可以归纳为三点:第一,基于目前所有的医学证据,胎儿的预后极差,从医学与伦理角度,不建议继续妊娠;第二,无论家属最终选择继续妊娠还是终止妊娠,医院都会提供全程的心理疏导与伦理支持,社工团队会跟进后续的家庭帮扶,帮他们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第三,所有后续操作必须严格符合法律与伦理规范,确保家属在完全知情、自愿的前提下做出决定,签署相关文书,全程有录音录像存档,避免任何争议。”

  林副院长接过话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像在一份重要的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记录员,请将张教授归纳的这三点,完整写入会议纪要,确保没有遗漏任何细节,尤其是关于‘尊重家属自主选择’的表述,必须准确无误。一小时内,由主管医生景砚主任,向家属正式传达本次会议的结论,并协助他们签署知情同意书,过程中注意安抚家属情绪,避免激化矛盾。”

  话音落下,他再次轻轻敲了敲法槌,“咚”的一声轻响,像积雪压断了枯枝,干脆却带着一丝沉重,在会议室里久久回荡。

  会议室的灯忽然暗了一格,冷白的光线变得柔和了些,仿佛连灯光都不忍再用刺眼的亮度,照亮这令人难受的决议,特意调暗了自己,给这个沉重的时刻添了一丝温情。

  散会后,走廊里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一盏盏亮起,暖黄色的光像无声的追光,跟在每个人身后,却没能驱散他们心头的阴霾。

  景砚把蓝色资料夹紧紧抱在胸前,文件夹的边角硌得他胸口有些疼,却比不过心里的沉重。他的脚步比平时慢了许多,没有了往日的急促,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却又沉重。

  走到家属等候区门口,他停下脚步——年轻的丈夫正坐在长椅上,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刚哭过。他抬头看见景砚时,眼里的血丝密密麻麻,像爬满了蛛网,原本就憔悴的脸,此刻更显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景砚放缓呼吸,慢慢蹲下身,让自己和男人平视,声音压得很低,只能被两个人听见,像在说一个秘密:“我们刚刚结束伦理会议,医院从医学与伦理角度综合评估后,认为终止妊娠更符合孩子和你们家庭的长远利益——这不是强迫,只是我们的专业建议。但你要记住,最终的决定权始终在你们手里,无论你们选什么,我们都会陪着你们,帮你们处理好后续的事,不会让你们独自面对。”

  男人的嘴唇颤抖着,张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哽咽,像被泪水泡过的棉花,沉重又脆弱:“我们……我们不想让孩子出生后受苦,不想她连一天好日子都过不上,不想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是为了承受痛苦……”

  景砚轻轻点头,没有多说安慰的话——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只能从资料夹里拿出知情同意书,递到他面前,笔尖已经替他拔好,放在纸上。男人接过笔,指尖的颤抖让笔尖在纸上划出断断续续的“沙沙”声,像最后一阵秋风扫过干枯的落叶,带着无法挽回的悲凉。

  他的名字签得歪歪扭扭,却每一笔都透着决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

  走廊的另一头,韩皙宁倚在窗边,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她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却没能给她带来丝毫温暖。

  她远远看着等候区的场景,看见男人签完字后,转身把妻子紧紧搂进怀里,两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布偶,身体无声地塌陷下去,肩膀不停颤抖,压抑的哭声透过走廊的空气传过来,轻却刺耳,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那一刻,韩皙宁忽然愣住了——她坚持了这么久,到底是赢了对生命的尊重,还是输了对现实的妥协?

  她以为自己的坚持是在守护生命,可最后,却还是没能留住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她自己也分不清了,心里像被灌满了水,沉重得快要喘不过气。

  景砚处理完手续,转身离开时,与韩皙宁擦肩而过。两人都没有说话,脚步却在相距半步之遥时,同时停下了脚步,像被无形的线牵住了。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几秒,韩皙宁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你确定,这样的决定,真的是仁慈吗?我们剥夺了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难道就不是一种残忍?”

  景砚没有回头,背对着她,声音平淡却带着坚定,像一块不会动摇的石头:“至少,这不是用希望编织的、残忍的幻觉。我们没有让她来世上受苦,没有让她在痛苦中挣扎,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最负责任的仁慈了。”

  说完,他迈开脚步,脚步声渐渐远去,像法庭上落下的锤音,一声又一声,敲在韩皙宁的心上,每一声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继续阅读: 第12章 深夜病房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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