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叙白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个刚进科室的规培生,不仅提前预习了理论知识,连临床适应症都做了功课,比他预想中更用心。
他没有藏私,把上午和景砚讨论的那个CPAM病例简要复述了一遍,重点落在“26周前若未出现胎儿水肿,可尝试宫内引流;26周后则需要综合评估,选择合适的分娩时机”上,没有遗漏任何关键信息。
“我们计划用胎儿镜置入3Fr的引流管,这种引流管很细,创伤比一次羊膜穿刺还要小,对胎儿的影响能降到最低。”周叙白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了些,没有回避风险,“但风险依然存在——宫内感染的概率大约是3%,流产风险在5%-8%之间,这些都要提前跟家属说清楚,让他们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林晓曼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满是对新知识的渴望和对临床实践的期待,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周老师,下周二的MRI检查,我能跟台观摩吗?我保证不挡大家的路、不随便拍照、也不中途打断提问,就安安静静地看,把您和景主任分析病情的思路记下来,回去好好琢磨!”
周叙白被她这副急切又认真的样子逗笑了,眼角的皱纹都变得柔和了些。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绿色的参观证,上面印着“影像科观摩”的字样,推到她面前:“给你十分钟的观摩时间,到时候站在我左手边,记住,别碰超声探头,也别大声说话,有问题等结束后再问。”
林晓曼双手捧着参观证,像拿到了演唱会内场票一样激动,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连声道谢后,抱着笔记本和医学书,一路小跑着离开,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走廊里回荡着她欢快的脚步声,像一串跳跃的音符。
周叙白望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渐渐柔和——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走进手术室的样子,同样莽撞、同样充满好奇,心里也揣着一团不肯熄灭的火,渴望在医学领域找到属于自己的光,那种对知识的渴望,对生命的敬畏,至今都清晰如昨。
他低头翻开刚才的病例,在备注栏里添了一句:“规培生林晓曼,具备学习积极性,基础理论扎实,可安排临床观摩学习,重点培养。”字迹工整,透着对后辈的认可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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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上午8点30分,医院影像科的3.0T胎儿MRI室里,巨大的磁体发出规律的“咚咚”声,像深海里的声呐,沉闷却有力,震得人胸口微微发颤。
屏幕上,T2加权像清晰地勾勒出胎儿右肺上的那枚囊性病灶——经过测量,病灶体积为2.4×2.0cm,比上次检查只增长了0.3cm,纵隔向左移位4mm,小小的心脏被轻轻推向对侧,却依然在规律跳动,像一颗顽强的小火星。
幸运的是,目前尚未发现胸水、腹水等水肿迹象,胎盘血流也保持正常,没有出现异常波动。
周叙白将MRI影像同步到院内的PACS系统,手指在触控板上灵活操作,时而放大、时而旋转图像,像在小心翼翼地拆解一座微缩宫殿,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连最细小的血管纹路都仔细检查了一遍。
“从影像结果来看,病灶的体积增长速度放缓了,血流信号也没有明显增加,暂时没有出现胎儿水肿的迹象,情况比我们预想中要好。”
他按下语音留言键,对着麦克风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欣慰,“景砚,目前情况稳定,可以继续观察,一周后再复查一次MRI,密切关注病灶变化,有情况随时沟通。”
半小时后,家属谈话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面上切割出一条条金色的栅栏,却没能驱散房间里的凝重氛围。
空气里弥漫着焦虑的气息,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孕妇的丈夫紧紧攥着MRI胶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胶片边缘被捏得发皱,出现了几道深深的折痕;孕妇则坐在一旁,双手轻轻护着肚子,指尖在衣服上反复摩挲,嘴唇被牙齿咬得通红,眼眶里满是泪水,却强忍着不肯落下,怕让丈夫更担心。
周叙白把一张A4纸横放在他们面前,纸上用清晰的图表列出了两种治疗方案,字迹工整,颜色分明,让人一目了然:
左侧是“继续期待治疗”的流程图,从每周一次的超声+MRI监测,到提前注射促肺针(地塞米松),再到34周前择期剖宫产,最后是新生儿出生后转入NICU接受手术治疗,每一个步骤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还附带了每个阶段的风险概率;
右侧则是“宫内干预”的路径,包括26周时进行胎儿镜下囊液引流手术、术后抗感染治疗(使用广谱抗生素)、32-34周根据情况选择分娩时机,以及新生儿出生后的胸外科病灶切除手术。
两条路径的下方,还分别列出了各自的成功率、可能出现的并发症,以及大致的费用区间,没有任何隐瞒。
“从目前的MRI结果来看,病灶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增长速度放缓,也没有出现水肿迹象,我们可以再观察一周,不用急于做决定。”
周叙白刻意放慢了语速,给这对焦虑的夫妻留出消化信息、平复情绪的空隙,像在给他们递上一杯温水,“如果下周复查时,病灶体积增幅超过20%,或者出现了胎儿水肿的迹象,我们再重新讨论宫内引流的可行性。记住,最终的选择权在你们手里,医院能做的,只是把每一道可能的门都推开,告诉你们门后的风景,却不能替你们走进去,无论你们选哪条路,我们都会全力支持。”
孕妇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砸在A4纸上,蓝色的油墨被泪水晕开,模糊了部分字迹,像一朵破碎的小花。她哽咽着说:“我们……我们就是怕,怕耽误了孩子,也怕……也怕手术有风险,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丈夫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丝坚定:“周医生,我想知道……如果做引流手术,孩子会不会觉得疼?我们不想让他这么小就受苦。”
周叙白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重新戴上时,目光里多了几分柔和与理解,像在安抚两个迷路的孩子:“胎儿的神经系统要到24周后才会逐渐具备痛觉传导功能,现在孕周还小,而且手术会在麻醉状态下进行,会用对胎儿影响最小的麻醉药物,尽可能减少孩子的痛苦。其实真正会觉得痛的,是我们这些做大人的——因为我们要替孩子决定,什么时候让他开始面对这场冒险,什么时候该为他争取生的机会,这种抉择的痛苦,比任何身体上的疼痛都要难熬。”
送走家属后,周叙白独自回到办公室。
窗外阳光正好,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桌面上,像撒了一把细碎的金子。
他把MRI片子贴在读片灯上,指尖在囊泡边缘轻轻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这个问号,既是对病灶未来变化的不确定,也是对家属最终抉择的期待,不知道他们会选择继续等待,还是勇敢尝试。
随后,他打开医院的排班系统,在下周的日程表上,把周二8:30-9:30的时间段标注为“CPAM病例复查+家属谈话”,并将优先级调到最高,用红色字体标注,生怕被其他工作耽误。
做完这一切,周叙白摘下眼镜,捏了捏有些发酸的鼻梁。镜片反射着屏幕上那枚小小的病灶,像一盏尚未点燃的灯,等待着被赋予希望的光亮。
他对着窗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承诺,也像是在对那个未出生的小生命低语:“再等等,也许你自己就能让这枚囊泡熄灭,创造属于你的奇迹;如果不能——我会亲手为你开辟一条生路,陪你一起闯过这场难关。”
风从窗外吹进来,扬起桌上的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像在回应他的承诺,也像在为这个尚未做出的抉择,增添一丝温柔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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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6点28分,住院部的电梯“叮”地一声脆响,门刚打开一条缝,林晓曼的身影就几乎是蹦着出来的,像颗刚从糖罐里倒出来的跳跳糖,满是活力。
她的白大褂袖子还卷在肘关节处,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皮肤透着刚睡醒的细腻;胸前的工作牌斜斜挂在口袋边缘,塑料壳上还沾着昨晚没擦干净的钢笔水,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个调皮的小尾巴。
发尾用一根鲜艳的草莓发绳胡乱扎了个小揪揪,红色的草莓坠子随着脚步晃来晃去,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被清晨的微风轻轻吹动,透着满满的青春活力,与医院里沉稳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却又莫名和谐。
“陈护士长早——!”
林晓曼一边朝着护士站的方向喊,声音清脆得像风铃,一边手脚麻利地把手里的热豆浆塞进护士站的窗口——那是她特意绕路在医院门口的早餐店买的,还冒着热气。
动作幅度太大,差点碰翻窗台上整齐摆放的输液卡,她慌忙伸手扶住,吐了吐舌头,露出一副“幸好没打翻”的庆幸表情。
护士长陈静从一堆病历里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看着眼前这个风风火火的小姑娘,无奈又好笑地笑骂:“你这‘小太阳’,每天都踩着点来,就不能提前两分钟?再这么冒冒失失,早晚把输液卡全掀到地上。”嘴上说着责备的话,眼里却满是宠溺,顺手把豆浆往里面推了推,怕被来往的人碰倒。
交接班会议室里,夜班住院医正语速飞快地汇报着夜间情况,字句清晰却毫无停顿,像在播放快进的录音,耳朵稍微跟不上就会错过关键信息。
林晓曼轻手轻脚地贴着墙,像只灵活的小猫,挤到最后一排的空位上,迅速掏出皱巴巴的笔记本——封面上还画着可爱的小太阳图案,是她昨天值夜班时偷偷涂鸦的,黄色的向日葵旁还写着“加油!”两个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