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头,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身边的韩皙宁能听见,像在说一个只有两人知晓的秘密:“皙宁,这孩子情况特殊,体重轻,并发症多,你打算这样守着他,守到什么时候?有没有想过,万一……”
韩皙宁抿了抿嘴唇,眼神坚定得像一块不会动摇的石头,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老师,只要他的心跳还在,只要监护仪上的曲线还在跳动,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就不会放弃。我还记得您教我的第一句话,‘每个生命都值得被全力以赴’。”
张柏年没有评价她的坚持,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像是把这个问题暂时收进了袖子里,没有再追问,却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个固执的徒弟,需要一点现实的敲打,才能真正理解“守护”的意义不止于坚持。
————————————
查房结束后,张柏年把韩皙宁叫进了主任办公室。
门轻轻阖上,外面监护仪的“滴滴”声和机器运转的嗡鸣,瞬间被隔绝成遥远的潮水声,办公室里只剩下师徒两人的呼吸声,安静得能听见笔尖落在纸上的细微声响。
书架上,最新版的《实用新生儿学》和1995年出版的第一版并排摆放着,书页边缘都有些卷起,甚至还贴着泛黄的便签,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显然是经常被翻阅;办公桌的角落,放着一只磨掉了漆的老式听诊器,铜质的耳件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表面被常年的触摸磨得光滑,一看就陪伴了主人很多年,见证了无数个生命的开始与结束。
张柏年没有坐下,他走到窗前,背对着韩皙宁,窗外的阳光逆光照射进来,让他鬓角的白发像镀了一层银边,显得格外沧桑,连肩膀都似乎比平时佝偻了些。
“那天你和景砚在NICU门口的争执,我碰巧听到了。你说他太理性,他说你太固执,是吗?”
他开门见山,语气却异常平和,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味,像在聊一件普通的家常事,却瞬间击中了韩皙宁的心事。
韩皙宁的脊背瞬间一紧,像被无影灯的强光突然照进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所有的坚持和委屈都无所遁形,手指紧紧攥着白大褂的衣角,指节泛白:“老师,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轻易放弃任何一个生命,不想让他们连看世界的机会都没有。景砚他太看重数据,太害怕失败,可生命不是数字能衡量的。”
她试图解释,声音却有些发涩,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倔强的委屈。
“我知道,你害怕‘放弃’会成为一种习惯,害怕自己慢慢变得麻木,害怕有一天会对生命的逝去无动于衷。”
张柏年抬手打断她的话,语气里带着全然的理解,眼神里满是疼惜,示意她不用再辩解,“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要固执,为了救一个24周的早产儿,和家属吵了三天,最后孩子还是走了,家属却因为我的坚持,欠下了十几万的医药费,夫妻俩差点离婚。”
他缓缓转过身,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泛黄的旧病历复印件,纸张边缘已经有些脆化,轻轻一碰就可能裂开,他小心翼翼地推到韩皙宁面前:“你看看这个,2003年的病例。当时那个孩子28周早产,出生后诊断为Ⅳ级颅内出血,情况比小九还要严重,我坚持抢救,家属最后被我说服,同意继续治疗。可你知道结果吗?”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得像在回忆一段沉重的往事,“那个孩子最终在8岁的时候离世了,这8年里,他一共住了17次院,做了5次手术,家里为了给他治病,卖了房子,负债了47万,父母常年吵架,姐姐连大学都没敢读,早早辍学打工。你说,我的坚持,到底是在救他,还是在拖累整个家庭?”
韩皙宁的指尖轻轻拂过病历上的字迹,微微颤抖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疼得发闷。
那些潦草的记录,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她之前固有的认知,让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是不是真的对所有人都好。
“那一年,我每天查房的时候,都会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时间能重来,我会不会在一开始就劝家属停手?”
张柏年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落在韩皙宁的心上,“答案是——我会更早和家属谈预后,更早把所有可能的情况、包括最坏的结果,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坚持’背后需要付出的代价,不止是金钱,还有整个家庭的未来。”
“你想守住‘生’的希望,景砚想避开孩子和家属未来可能承受的‘苦’,你们的出发点都没错,都是为了病人好。”
张柏年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上面画了一个简单的天平,一端写着“心跳”,另一端写着“生活”,笔尖划过白板的“沙沙”声,像在梳理混乱的思绪,“但医学不是辩论赛,不是非要争出谁对谁错,它更像是一门权衡的艺术,需要在希望和现实之间找到平衡。”
他指着白板上的天平,继续说道:“别忘了把家属也放到这个天平上。他们才是未来几十年里,要陪着孩子一起负重前行的人,要为孩子的每一次住院、每一次康复治疗奔波,要承受经济和精神的双重压力。我们能做的,是给他们准确的数据、客观的概率,告诉他们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情况,然后——”
他用笔在天平的支点上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让他们自己去寻找那个平衡点,做出最适合他们家庭的选择,而不是把我们认为的‘好’,强加给他们。”
韩皙宁抬起头,眼底依旧残留着一丝倔强,可那层坚硬的外壳,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开始接纳不同的声音。
她想起之前伦理委员会上那个未能出生的18-三体综合征胎儿,想起小梅和念念的坚持,忽然明白——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选择,而尊重这些选择,才是对生命最大的敬畏。
“老师,我明白了。如果家属选择继续治疗,我会拼尽全力去救,用最好的技术守护孩子;如果他们选择放弃,我也会学会尊重,不再用自己的标准去审判他们的决定,会帮他们做好后续的安抚,让他们没有愧疚地告别。”
她的声音比之前柔和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通透,少了几分偏执。
张柏年轻轻点头,语气像傍晚的晚风一样温和,带着一丝欣慰:“有时候,放手不是对生命的背叛,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守护——守护家属不被无意义的痛苦和负担压垮,也守护孩子不被无休止的病痛折磨,让他们能有尊严地离开,或者有质量地活着。”
他最后拿起桌角那只磨掉漆的老式听诊器,递到韩皙宁面前——铜质的耳件上,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带着岁月的厚重,“带着它去和家属谈下一次病情吧。它能让你听得见孩子的心跳,感受生命的力量;也能提醒你,要听得见心跳背后,那个需要家属用一辈子去面对的世界,听得见他们藏在心里的无奈和挣扎。”
韩皙宁双手接过听诊器,指尖紧紧攥着,像是握住了一把能打开新认知的钥匙。
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让她心里泛起一阵暖流。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对“守护生命”的理解,又深了一层——原来真正的医者,不仅要有救死扶伤的技术,更要有理解与尊重的温度。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NICU主任办公室,在桌面上洒下一片温暖的光斑,把文件上的字迹照得格外清晰。
张柏年将一叠行政文件夹摊成扇形,预算表、排班表、设备申购单整齐地在桌上排开,每一份文件上都贴着不同颜色的便签,红色标注紧急事项,黄色标注待跟进,绿色标注已完成,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他拧开那支用了多年的钢笔,笔帽上的金属夹已经有些氧化,笔尖在“新生儿高频呼吸机”的预算申请单旁停顿片刻,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计算成本与收益,随即写下清晰的批注:“一次性投入高(约80万元),但按五年使用周期均摊后,每例患儿的治疗成本可下降18%,且能降低气胸发生率,长期收益大于短期支出,同意采购,建议优先从设备更新基金中拨款。”
笔锋刚劲有力,每一个数字都像被牢牢钉在纸面,透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既考虑到科室发展,又兼顾了患者利益,没有一丝私心。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了两下,资深主治王海峰医生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申请单,语气带着几分犹豫:“张主任,规培生陆明轩想申请下个月去胎儿医学中心轮转学习,说想多学些产前监测的知识,可咱们科室最近患儿多,尤其是超早产儿多,人手怕是不够用,您看这事……”
张柏年头也没抬,继续在排班表上圈画,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出每位医生的特长和可排班时间,声音却格外笃定:“让他去。年轻医生就得流动起来,多接触不同科室的技术和理念,才能拓宽视野,避免固步自封。NICU不能只盯着产后治疗,还要了解产前情况,这样才能给患儿更全面的诊疗方案。”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王海峰,眼神里满是从容的规划:“你把他原本负责的夜班拆成两段,分给新来的规培生轮流顶班,再让高年资护士多带带她们,刚好借这个机会锻炼一下新人的应急能力,一举两得。人手不够的问题,我晚上加两个夜班,能顶过去。”
短短一句话,既安抚了担心人手不足的老医生,又给了年轻护士学习机会,还为规培生争取到了实践锻炼的空间,兼顾各方需求,尽显管理者的智慧与担当,没有丝毫推诿。
下午三点整,张柏年端着那只印着医院logo的保温杯,慢悠悠地走向小会议室参加院周会。
保温杯已经用了十几年,杯身的图案都快磨没了,里面泡着淡淡的菊花茶,是他常年喝的养生茶,据说能缓解长时间看片的眼疲劳。
走廊墙上的电子屏正滚动播放本季度各科室的CMI值(病例组合指数),NICU以1.8的高分排名第一,远超其他科室,可屏幕角落的备注栏里,却标注着“药占比偏高(28%)”的提醒,红色的字体格外刺眼。
张柏年的眉头微微皱起,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里面记满了各种数据和待办事项,他飞快地写下一行字:“联合产科、胎儿医学中心,建立围产期一体化诊疗路径,从宫内监测到产后护理全程衔接,制定标准化用药方案,减少不必要的抗生素和营养剂使用,降低药占比至25%以下,下周召开协调会。”
字迹虽小,却力透纸背,透着改变现状的决心,没有丝毫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