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宁心软的程度不足以支撑他在清寒的夜里坐一晚,犹豫片刻后,他选了个折中的法子,掀开钟念的被子贴着她躺倒,虽然也不怎么舒坦,起码暖和了一些。
可是手被禁锢着,他试着调整了几个姿势总无法安眠。也不用怎么权衡,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睡眠更重要。正要收回自己的手,他翻来覆去的折腾终于把钟念闹醒了,眼睛眨巴了几次,似乎努力分辨眼前的情况。
“你说梦话吵得我睡不着,好心下来给你盖被子,然后你就缠上我不让我走了!”陆远宁用自己的话把局面一边倒的控制住了。
果然,钟念懵了片刻,诺诺道:“对不起将军,我不是有意的。”
两人都有点忘了,此时还面对面躺着。
钟念蓦的一惊坐了起来,身份有别,怎么能同他同塌而眠?
陆远宁也坐起来,甩甩手不满道:“爷的手都没摸过几个姑娘,先被你抱着睡了。”
钟念更加无地自容,差点要跪下了。
陆远宁这才站起来,昂然回到床上。还是床上舒服啊,怎么能委屈到陪人睡地铺呢,这个心软的毛病一定要改。
次日一早,依旧是钟念早早起来去河边洗衣服,陆远宁睡到早饭端进帐子。
他昨晚睡得迟,今早便有些起床困难,尤其昨天冒尖的那个地方今日依旧,更让他看钟念分外不爽。
陆仲德特许他每月去一次军镇,算得上对自家子侄格外优待了。但偏偏上回遇到钟念,没来得及解决问题。
他啪啪拍着自己脑门,不知道先怪自己蠢还是怪钟念这个扫把星。罢了罢了,好在一月之期差不多了,挑个好日子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去逛逛了。
一定不带钟念!
上午的操练还没有结束,大营那边传令官赶来送信,陆远宁要他过去,说是京中赏赐送过来了,叫他一起接待上差。
这事他早有耳闻,只是这消息来得很早,估摸着他们的行程,十天前差不多就该到了。就这么一天天盼着总也不来,把那份期待也消耗的到底儿了。
陆远宁知道,他那爱子如命的母亲十有八九会托人给他带东西。不知道会是亲手缝制的衣服还是什么吃食。吃食还是算了吧,这一路走来到手估计都坏了,最好是有两坛盛福源的梨花醇,那就太好了。
大营不远,骑马用不了一个时辰。换了身干净衣服,点了几十员精气十足的军士,一溜人上路了。
去大营是一路正东,走出去大约二里地往南拐就是最近的军镇了,镇子不大,是军士们轮休时最爱去的地方,所有军士们会喜欢的东西那里都有,包括酒,女人等。
经过岔路口,陆远宁还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小镇隐在苍翠中,只有灰扑扑的屋脊露出来几片,他甚至能猜到那是哪家铺子的屋顶,毕竟小镇比树高的建筑实在屈指可数。
陆远宁到的及时,京中来的上差还没到,陆仲德抓紧时间考教了侄子几句,听他都答得上来,也就高抬贵手放他一马。陆仲德是个比较随性的人,侄子上进他当然喜闻乐见,实在烂泥糊不上墙他也不着那个急,他自己的儿子都没心思管,何况侄子毕竟隔了一层。
随即他给陆远宁说起话来:“这次的正使名叫潘步青,兵部侍郎,在朝中也是有人的,不可胡说八道冲撞了人家!”
陆远宁:“知道,知道,一个月前就知道了,他本家弟弟跟我好得很,去他家吃酒都不止一次了,放心,都是自己人。”
也正因为这层关系,陆远宁深信母亲能托动人给他捎东西。
陆仲德瞪他一眼:“不可放肆,你们小辈玩闹的那一套也能上得了台面?”
陆远宁不语,知道他二伯久居边塞远离朝廷,对那边的一举一动都很容易翻来覆去的咂摸,生怕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
比如拥兵自重……
再比如勾结敌寇……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陆仲德觉得自己有点高处不胜寒,过的如履薄冰谨小慎微。
陆远宁深深的觉得二伯多虑了,你以为朝廷里那帮人很在意你吗,不,他们只在意皇帝身边最红的人是不是自己,你这边穷乡僻壤的谁稀罕!
但是这话不好明说,毕竟没有这穷乡僻壤,他陆家还有什么用?
“大将军,钦差大人的车队到了,辕门外一里处!”
“走,去接人!”陆仲德早已换上正儿八经的官服,带着手下一群将领迎了出去。
潘步青看起来三十多岁,白面微须,亦是一身讲究的官服,侍从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这就一脸笑意走向军中诸将。
陆仲德:“潘大人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
潘步青:“怎及大将军为国戍边,风刀霜剑,骨肉分离之苦?”
这番开场算是十分客气了,两人再寒暄几句,这就要携手步入辕门了。潘步青停步笑道:“京中太过安逸,下官自作主张,带了两位小辈来边关历练,长长见识,好叫他们知道这安逸来之不易啊。”
陆仲德早已知道这茬儿,估计是陆老夫人踢走陆远宁的举动给大家提了醒,引人效仿。当即道:“来看看也好,本将也希望朝中年轻一辈多出几员悍将,我们这把老骨头也能轻松一些。”
潘步青朝后面招手,他乘坐的马车后面那辆早已下来两个人,此时便过来给陆仲德行礼:“见过陆大将军!”
潘步青:“这位是礼部尚书侯大人家的公子侯家喜,这是下官那不成器的族弟潘福祥,叨扰陆大将军了。“
侯家喜身量纤长,一副文质彬彬书生气,偏偏眼神看人有些飘,给人不怎么沉稳之感。潘福祥矮胖一些,红光满面的,这将近一个月的舟车劳顿都没让他显出半分憔悴,可见其人身子根基之好,以及心态之怡然。
陆仲德露出满眼的欣赏之色,赞道:“青年俊彦,皆是大有可为之才!”
潘步青乐呵呵:“过奖,过奖。”
那两人也是笑的见牙不见眼,急忙谦虚几句。
这番辕门迎客好一番客套后终于要进去了。两位主事之人在前头,走出去几步远,陆远宁一个箭步冲过来,十分公平的伸出双臂在两人肩头各重重落下一掌,狠狠赞一句:“好兄弟,够义气,这都能找过来!”
侯家喜呲牙推开他的手:“有日子不见,手劲见长,看来这边塞伙食不错,养的挺壮的啊。”
潘福祥接道:“是啊,三夫人托咱们带来的一车腊肉还是带回去吧,用不着。”
陆远宁喜笑颜开:“这地方除了吃喝差点也还行,你们俩来都来了,我跟我二伯求个情,给你俩也安排个职位呗,咱三就在这儿建功立业得了。”
二人急忙推开他,侯家喜啐他一口:“肉都送到了,还惦记我们的人,潘胖,把梨花醇抱一坛子来浇浇他,醒醒脑子!”
陆远宁抱住侯家喜脖子差点亲上去:“哎呦我的亲哥,比亲哥还亲……”
侯家喜拼了老命的推他:“滚,你身上这什么这么硬,别把我衣服给刮坏了,坏了你都没得赔!”
潘福祥乐呵呵:“没事儿,我还带了几身可以给你。我看这一路荒无人烟的,陆六儿你们怕是连个母猪都见不着吧,哈哈哈……”
侯家喜抬脚就要踹他:“母猪不知道,公猪这里有一头。”
陆远宁笑嘻嘻:“哪有你们说的那么惨,晚上带你们去看看,跟京里的那可大不一样啊!”
潘福祥忙不迭点头:“要的要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各地风土人情都要体察一番方不负这番远足。”
侯家喜冷笑,倒也没反对。
陆远宁居中,一手楼一个就那么进了大营,前面两人听的后面嬉闹,会意一笑继续客套。
这样和睦的氛围自然是极好的,陆仲德担心京官使绊子,钦差也怕手握重兵的大将给他摆脸子啊,万一得罪了人,那一路能不能活着回去就靠老天爷了。
和睦最好。
这两人是陆远宁狐朋狗友中玩的最好的,这般“患难与共”一番,感情更上一个台阶,几乎要算的上至交好友,生死之交了。
陆仲德特意请了几十里外城中酒楼的大厨来准备了两桌酒席,虽然远比不上京中精美,也算十分难得且别有一番风味,宾主尽欢。
当日陆远宁就留在大营,跟他的两个好兄弟彻夜长谈,一壶老酒二两肉,一盏昏灯照不眠。
两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刚刚好,太长,话就说不到一块了,太短,没有离别之苦哪来重逢之乐,三人东倒西歪,没一个睡到床上。
这天钟念不用伺候人,照例磨了墨开始抄书,因为没人督促,没有注意笔迹,写起来分外顺手,脑子里好像还更清楚了些。虽也有些字不认得,前后联系猜一下,大概也能明白意思。
陆仲德估摸了他侄子的水平,太晦涩的也看不懂,这些都是十分浅显易懂的。
这一放松便有些忘了时间,直到灯油枯竭,帐中陡然暗下来,她才惊觉时辰已然过去大半个了。灯油这东西金贵,也就将军们能用,她不敢再点灯,摸黑在地上摊开被褥睡下,那些刚刚看进去的字句便时时在眼前飘过。
她曾经也有过一本书,手抄本,有些旧。那是一位自称父亲友人的年长者送她的,那人还摸过她的头顶赞她聪慧。只可惜,父亲并不热络,甚至隐约有些排斥。
几个月前,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
无人的夜里,更容易胡思乱想。永远不可能忘却的片段再次浮现眼前:滚滚浓烟下的屠杀,哭喊,怒骂,求饶……
马蹄声踏破一切,铁箭横扫,手无寸铁的人们像狂风下的枯草成片倒下……
一只手死死捂着她的嘴,将她压服在荒草中让她躲过一劫,也让她亲眼见证了人间地狱。
当周围终于安静下来,钳制她的手放开,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身上穿着刽子手们的衣服,遍布血污。
她张口,声音沙哑扭曲的不似人声:“……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你快跑吧,往南跑,别回来了。”
“我爹娘都在这儿,我往哪跑?”
“都死了,跟所有人一起烧了,你找不到!你也别想报仇,能活着就够了,快走!”
“为什么啊,我们好好的……”
“别恨我们,你要恨就恨挑唆你们的那些人!南朝不要你们了,还犯贱要贴回去,都怪那些人!”
……
正事有侯步青同陆仲德谈,侯家喜和潘福祥这两个凑数的就交给了陆远宁招呼。正大光明得来的消遣机会,不要白不要,陆远宁次日就带了自己那队军士护着两人出营“”巡视”了。
边境的山,巍峨险峻,远远看看就够了。
边境的河,冰凉刺骨,赞一句清澈也就足矣。
边境的树,稀疏寥寥,别有一番曲折辗转之态。
边境的草,长势倒是喜人,可人不是牛马,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
一行人骑马走了一遭,京城富贵乡出来的两位少爷实在受够了,潘福祥把吹到眼角处的一根碎发顺到耳后,试探问道:“咱风土也见过了,就不能探探民情?”
侯家喜立即附和:“昨日不是说有军镇吗,陆小六,去看看?”
陆远宁点头:“不说也要带你们去的,听他们说有家店羊肉烤的不错,我还没尝过,今天沾你们俩的光,花多少都能算我二伯账上。”
侯家喜鄙夷:“你丢不丢人,吃顿饭都要算计?”
陆远宁:“那是你不知道我家老祖宗做的有多绝,身上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给拔走了,连块玉佩都没给我留下!”
潘福祥登时变色:“遭了,我家老祖宗念叨过,似乎是想去探访陆老夫人!”
陆远宁登时乐了:“潘胖你等着啊,过几天让我二伯给我上个请功折子,让京里人看看这边境的妙处,过不了俩月你就也被扫地出门了。”
潘福祥不大的眼睛迸射出强烈的愤怒:“陆六你收着点啊,别那么招摇,招人恨!”
“听他说呢,这边境安稳了十几年,没有争端哪来功勋给他捞?陆大将军便是愿意照顾自家人,也不能随便写吧,你且把心放肚子里吧。”
“那就好,那就好。”潘福祥拍着胸口安抚受惊的小心脏,陆远宁已经打马大笑着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