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萍萍父母依旧穿着得体的一身黑衣,夫妻两个人多了几分疲惫。经历了两天的红白喜事,胡楠还是第一次认真观察他们。
中年丧女,让他们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胡楠不敢想如果是她去世,就算是殡葬世家,她的父母会不会有萍萍父母的沉着应对?
夜里路黑,萍萍爸下台阶时下意识搀扶着妻子的胳膊,他们走到老胡熊泰两家人前。与所有中年夫妻一样,多年的婚姻生活,早已经把他们的生命紧密结合在一起,女儿的离世或许让这对夫妻过早得体会到“少年夫妻老来伴”的相依。
萍萍爸伸出双手,示意他们坐下,客气地感谢:“为了小女萍萍的婚礼葬礼,你们二家真是辛苦啦。”
客气话说完,谁都没想到一直冷静克制的萍萍父亲,竟然说出让全场所有人都动容的真心话:“你们两家,让我们夫妻从心眼里羡慕,我们羡慕你们的孩子,健康有魄力有责任心,难能可贵的还是他们做事有担当,处处替萍萍考虑的共情能力。我和萍萍的妈妈,除了羡慕就是感谢。如果非要说婚礼还是葬礼,谁家办得好……”
萍萍爸说到最关键时停下来,分别看着小乐和胡楠,“都很好。第一天的婚礼,小伙子你在婚礼典礼时却使用了《葬礼进行曲》,这是我没想到的,把婚礼和葬礼用一首曲子融合在一起,这是萍萍特殊婚礼最用心也是最出彩的地方。”
小乐眼神虔诚,头点得如同捣蒜,眼睛却瞟向胡楠。
“再说第二天,葬礼的程序保持原来的肃穆,却使用了红色的孝服,升华了爱情与死亡的意义,用你们年轻人的说法就是‘惊艳’,我有好几个朋友都和我讲,他们想认识一下这么年轻有创意的殡葬师。”
胡楠的脸上保持礼貌的微笑,手里死死握着小乐给的日记本,日记本因手指用力过度被按出两个黑手印。
相互拆台却成全了彼此,熊泰和老胡两家人此时也像商量好了,都等着对方先开口,一阵沉默过后——
“时间不早了”萍萍爸拍拍大腿,站起来开始送客:“明天是第三天,萍萍出殡的日子,我们一早要赶回老家给孩子上坟。后续的事情我让助理联系你们,再次感谢。”
两家人纷纷站起来,目送着他们离开,夜色中相互扶持的萍萍父母,悲伤和坚强在他们背影同时体现。
熊泰和老胡两家人起身离开,六个人排成一个队伍走出院子。小乐和胡楠排在最后,两个人站在门口同时转身,看着他们工作了两天的地方。
“小乐你在傻看什么?你爸在等你开车。”
“有什么好看的?胡楠你快点的,家里一堆事儿等着呢。”
白丽丽和小琴的喊声,分别从东西两侧的停车场传过来。
胡楠把肖磊的日记本递给小乐,“日记我没看,这次一比一算是个平手,熊尔乐你等着,我们没完。”
转身离开的胡楠听到小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战书我接了,你尽管放马过来,我等着你。”
最后一句“我等着你”说得极其温柔,可惜胡楠已经走远,又被小区里叫个不停的知了淹没,她只听到前半句狠话。
小乐低头看着肖磊的日记本,封面已经很旧了,他好像看到胡楠拿着日记本犹豫不决的样子。他几步走到停车场旁边的大垃圾桶,把日记本轻轻丢了进去,垃圾桶盖子重重的关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这是初恋最后结束的声音,小乐叹口气,小声骂了一句,“妈的,真像放了一个屁。”就这样放弃也好,骂完,他跑向等待的父母。
从萍萍家葬礼回来,胡楠被派去做那个“点灯人”,父母年纪大了,寿衣店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她都抢着干。
点了灯,她站在寿衣店门口,抬头看了一眼传到她手里已经第三代的老旧寿衣店。夜深人静,橘红色温暖的灯光从小窗户透出来。这是老胡给寿衣店定下来的店规:晚上要亮一盏灯。
对于这盏灯,殡葬同行说什么的都有,大部分人相信夜里的长明灯是给鬼点的,极少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听老胡一次喝多后的真言,“我寿衣店里的灯啊,是在等伤心又不知所措的一家子人,让他们知道就算是大半夜,别怕,我还在……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的。”
漆黑的木门严重褪色,与原本木头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像老人被岁月沉淀苍老后斑驳的面孔。
想起小时候自己经常蹲在门口玩,看着大人们哭着进了这扇门,而从这扇门出去时却一脸平静。在她童年的记忆里,这扇漆黑的大门具有让人恢复平静的神奇魔力。她从来不见邻居来店里串门儿,经过寿衣店的时候,大家都好像有什么急事,走得飞快,可她却是在这里长大,上学以后几乎所有的作业也都是在寿衣店里一块儿巨大的棺材板上写完的。
寿衣店老胡装修过两次,没请师傅,都是自己弄的。
第一次是把橱窗扩大,橱窗里摆了个塑料模特,穿上寿衣后效果不错,最好的成绩是一周之内吓哭两个小孩。后来橱窗前只得放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放着几盆半死不活的花。
第二次装修时,正好赶上胡楠放暑假,一家人一起动手,把最里面的小仓库装修成接待室。现在成了胡楠的“安全屋”,还有什么比躲在寿衣店更安全的?
“你傻站在门口看什么呢?门不关?蚊香不点?你这孩子还是年轻,不怪你爸总敲打你,做殡葬师不能太敏感,萍萍葬礼结束就看你魂不守舍的。”小琴和天下大多数妈妈一样,为了家为了孩子整天唠唠叨叨操不完的心。
胡楠回到店里,妈妈已经点好蚊香,搬了两个板凳坐在门口。胡楠看了一眼板凳,知道是妈妈有话要说,她坐下来,迎着纱门的热风递给妈妈一把大蒲扇。
胡楠很少这么近看妈妈的脸,直到面对面坐下才注意到妈妈的眼睛红肿,应该是哭过。她更不敢说话,拿着扇子对着妈妈扇风。
妈妈转过头看着寿衣店,“我啊,就是这个命了,一辈子守着寿衣,我也想……穿一回婚纱,像萍萍那样结婚有个典礼仪式啥的,女人这一生也算没白活。你说人家姑娘都死了还办个婚礼,我活着都不如个死人!”
寿衣店里从不缺少纸巾和哭声,胡楠起身拿了离自己最近的纸巾,快速坐回妈妈身边猛抽出两张,给妈妈擦干还没落下的眼泪,比刚才更加小心不敢多说半句。
果然擦干眼泪,中年妇女压抑在内心的怒火像火山爆发:“我和你爸说了多少次?他不是不同意,就是觉得我更年期。刚才我和你爸说想补办个婚礼,你猜你爸说什么?他说:‘你别和那个白丽丽学,那根本不是个过日子的女人。’”
小琴把丈夫说话的口气学得像个宫里的老太监,胡楠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小琴见女儿笑,也觉得自己模仿得很夸张,眼里含着泪也跟着笑。
“好了妈,回头我批评爸,你这个老公你也知道,就是典型的直男,心里有什么说什么,您当初不就是看上我爸这一点吗?”
安慰着妈妈,胡楠的手机响了,是许久不联系的同学阿彪。胡楠站起来走到一边,以为他家有什么人过世,一般给她打电话的都是这种情况。
“楠哥,我阿彪,那什么这周是肖磊去世一周年,她妈妈想找几位同学吃个饭,我问问你去不去?”
胡楠拿着手机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