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新京。
白翠文正在城边子的一家小酒馆里面喝酒,和他在一起的是三个磕过头的把兄弟。这白翠文现如今是落魄了,当年的祖上还是有军功在身的,没想到后辈人竟然做了汉奸。熟悉这个人的人都知道,白翠文是旗人家的包衣奴才出身,刚抬了籍没多少年,大清朝就没了。旗人的例钱没人给了,他们家的铁杆庄稼也就没了。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没了吃饭的营生,他一天到晚,只能是自己到处去找饭辙。这一顿,是白翠文请客,和他一起喝酒的是白翠文素常要好的三个磕头的把兄弟,棍子、二孩和刁老七。
天很冷,白翠文和这个三个兄弟酒喝到一定的时候,人都陷入五六分醉意,这荒郊野外城边子的小酒馆里,半夜里,突然之间多了两个人。两个人是一前一后脚跟脚,晃荡进来的。两个人浑身打颤子,都是赶路赶了很久的样子,他们脸上的眉毛和下巴上的胡子上,都挂满了冰碴子。小酒馆子虽然不大,可是占据的是一处大院落的左手边,院子里有四五个独立的房子,有的是豆腐坊,有的是鸡毛店,也有的是烧酒作坊,这小酒馆是新京城里面顺德号的二堂头回老家张罗着开的。这堂头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大饭庄子里的得力的大伙计,攒钱娶了个老家当地的媳妇,不想远走,就开了这处小饭馆子。虽然不是勤行出身,只是伺候人的伙计,可是,身在大饭庄子里,耳濡墨染,自然也懂得经营之道,外加上人机灵能干,或偷或学,也能炒几个硬菜,对付一般的吃客也就是富富有余了。这院子是一个外国人买下地皮盖建起来的,说是老家起了变化,回不去了,用银钱整了这个院子,租赁给人做买卖,吃瓦片吃租子。
这院子的房子,包括小饭馆子,都是独立的,互相之间有些距离,一抹是干打垒的房子,房子的上面,不知是什么习俗,都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长长的浑圆的石头碾子,山海关外,天气奇冷酷寒。尤其是野外,人烟稀少,九月一过,树叶子哗哗往下掉,秋分之后,已经时不时就有雪花飘落下来,当地人见怪不怪。一到这月份,天气更像是孩子的脸,酸得厉害。就像这天,外面的北风烟雪比往年来得都早。
白翠文人在江湖上混,向来守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规矩,在家靠娘,出门靠墙,一发现有外人出现,酒劲就过去了不少。随后,眼睛直勾勾看着对面这么晚是什么人进来了。还别说,这一看,竟然发现了一般人会忽略的重要事情。白翠文发现,进来的这二个人,都穿得很厚实,外面是棉袄,腰间是绳子,布带子还是草绳子,看不大清楚。看样子是从很冷很冷的地方,拼了命赶了夜路奔过来的。
白翠文他们哥几个喝酒的小酒馆已经是在城边子了。说的好听一点儿,叫小酒馆。其实,就是一个庄户人为了赚几个零花钱,农闲时整的小吃铺子。村子里人家做的咸菜,从山里打来的野猪肉、狍子肉,还有江面河里面破冰搞出来的鱼,都是零星的牙祭。村民里头其实要比城里面好混日子,间或能得了点儿东西。秋天上采集的山里的山货干蘑菇,还是有些私底下的吸引力的。关外村民们自家做的大豆腐,到了冬景天,冻成了冻豆腐,加上大白菜,搁在一起在那块儿让做饭的伙计炖上一盆,加点猪五花肉烧炼的肉滋了,也就是油渣,吃起来有油水,也对关外人的口味。于是,这也就惹得不少新京里面的人,不太宽裕的主儿,没事都往这地界溜达。当然了,赶到饭口,菜码不一定齐全,基本上是有什么吃什么。过后算一点儿钱,也是凭心赏,看着给的时候居多。
说是来喝酒的,专程来的其实并不多,更多的人是顺路过的时候,在进厂之前填饱肚子。如果天太晚了,这些人,也可以在这里头在院子里的西北角上房子里面的那个大通铺,住上一宿。和吃饭有点小特色的饭馆子不大一样,这地方,不大讲究,实质上,基本上就是鸡毛店一样。所谓的鸡毛店儿,意思是当时的穷人多,有上好的旅馆,那都是新京的东亚旅社、哈尔滨的马迪尔。普通人哪舍得花那个闲钱呀,凑合着住一晚上,对付一下的太多了。
一般的情况,夏天、春天的时候大都是在野外对付。无主的坟头上躺一宿,也算是满舒服的。那阵子男人抽烟的人多,身上有烟袋油子味道,虫子和长虫,也就是蛇,都不能近身。到了冬天,天太冷,他们就会找这样的小店儿,作为打尖歇脚的地儿。鸡毛店的里面,这里面常年住的是要饭的花子头、走乡镇摔醒木的说书先生、摇拨浪鼓的挑货郎担的货郎。
千万别小看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儿界,别看条件不怎么样,就一般老百姓来说,还不是谁都能住的。关外民风朴实,不嗜奢华,崇尚节俭,除了大城市,一般的城边子的建筑都是泥土房,石头房子。这地方也不例外。这地方,一般一个房间里能睡十几二十几个人。天冷上面盖的都是店主人收集来的素常宰杀的鸡和鸭子的羽毛,给没棉花做棉被的住店老客当保暖的物件。除此之外,屋子里面还会生一个大火盆儿。让这些老客自己公推一个人,晚上轮流守夜。守夜的原因则是为了住店的客人不被炭火熏着。因为火盆里除了木炭还有山里面出来的煤炭。明白的人都知道,炭火取暖,在封闭的屋子里面,极容易炭火产生的气体中毒,一旦倒了烟,这一屋子的人在睡眠中就会被熏死过去。为避免这些个危害,才要留守夜人。
这两个人进小店的时候,小店里常年住的人已经进了西跨院的那个一般人去住的地方,都歇下了,这当会儿,还留在饭馆子里吃东西的人,只剩下白翠文他们这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