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周裴裴就觉得不对劲儿。先环视一圈,客厅的窗户关得严实,又换鞋后快步走到暖气前,伸手试探,果然满手凉意。
“暖气坏了,我已经报修了。”
从卫生间出来的罗其原,给出答案。
“对门没事吧?”
“没事,他们这周回家住。”罗其原他爸的血压上周开始回落,老两口都松了一口气,住别人的房子自然没有住自己的舒服,所以周末就收拾东西回了自己家。
但罗其原也没急着退租,想半月后先复查看看结果,另一层目的,自然也想再争取些时间给自己。他盼着他爸健康无虞,但也盼着这消息晚些落在周裴裴耳朵里。
“但你那屋没事,还挺热乎的。”
“嗯?”
周裴裴进了主卧,果然暖意融融。
“那你今晚……”周裴裴想到下午,手机就开始源源不断弹出的寒潮预警提示,听说又是北京几十年不遇的低温天气,而中国的老百姓一向喜欢未雨绸缪,下班前她就听同事抱怨,说起京东上的电热毯和电暖气,双双售罄。
气氛营造至此,寒潮实际威力不详,但想象中,今晚寒意已经刺骨。
“不然你去酒店住一晚,至少能开空调,家里的也不制热。”
“用不着。”
罗其原语气坚定。
“我不怕冷,只要你睡的那屋没问题就行。”
有暖气的时候不察觉,没了暖气才觉得北方的冬天并不和煦。晚餐的供能有限,在客厅待了没多久,周裴裴就觉得脚底生寒,迫不及待回卧室钻被窝。
但又一时半刻睡不着,刷着手机,隐约听到门外,反反复复响起的脚步声。
被窝里暖意勾人,但今晚独享暖气的好运气,又让周裴裴带了些不安,披衣下地推开门,一阵寒意袭来,让她忍不住打着寒噤。
而罗其原,正披着外套,在客厅来回绕圈。
“你是不是冷得睡不好?”
“没有,我就是运动一下。”
说出口的否定,偏让周裴裴愈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你快回去,外面冷。”罗其原说着,上前推着周裴裴转身,隔着睡衣,周裴裴都感受得到,罗其原指尖凉意。
自己在暖气房的被窝里,昏昏欲睡,到底是低估了寒潮下没有暖气的房间,有多难捱。
“其原是怕冷的。”
平白无故,她隐约想起罗其原他妈,似乎说过这样的话。
再看罗其原,果然鼻头泛红,像是个不经冻的。
“早点休息,我把门关上,好不容易有些热气,别散了。”
“等等。”周裴裴拦下罗其原。
“今晚你来主卧吧。”
“嗯?”
周裴裴看了眼身侧那张一米八的大床,原本这房间就是为了两人共眠打造,只不过最终实际应用背离设计初衷。但各种因素叠加,今晚它似乎又找回了自己的使命。
“这么大的床,咱俩一人一边睡得下。”
“不用,我凑乎一晚就行。”说着,罗其原掩面打了一个喷嚏。
“你是还怕我对你做出什么吗?”
周裴裴冷下脸,果然,这招好使,罗其原很快心虚起来。
“我怕你不方便。”
“不方便我也不会提议,你去把被子搬来。”
指挥着罗其原,周裴裴也没闲着,把自己的枕头和被子拉到一侧,给罗其原腾出好大一片地方。
之后,两人沉默地关灯,上床。
气氛说不上异常,但多少有些尴尬。
“下次和宋忻她们吃饭,我可以说终于‘睡’到你了。”
周裴裴打破沉默,抛出玩笑。比起沉默地等待睡意,发出些动静似乎更让人放松。
一旁的罗其原笑了笑。
“是我不好。”
“我在开玩笑呢。”
“我知道,那也是我不好。”罗其原侧过身,周裴裴感受得到对方的视线。
“其实你之前的那些暗示,我能感受到,只是不确定怎么回应,所以下意识回避。”
“罗其原,你从来都没谈过恋爱吗?”
周裴裴微微转头,迎上了那视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猝然拉近的距离,让她今晚,对罗其原又多了些好奇。
“没有。”
“那你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吗?”
罗其原眸光一闪。
“婚前没有。”
“难怪宋忻她们老想把你脑子取出来研究,你还真是个没有三情六欲的人,难怪能一路开挂跳级,是除了读书真不分心其它。”
周裴裴没有听出罗其原的话里有话。
但罗其原不急,毕竟今晚他的计划完成度逼进百分之九十,算得上圆满。
在周裴裴回家前的两小时,罗其原关掉了主卧外的所有暖气组,又门窗大开,直到周裴裴进门前五分钟才关上。
抓住一切实际表露心意还不够,还要尽可能地创造亲密接触。
罗其原在小说中习得经验,然后便迅速投身实践。学霸从不喜欢照搬照抄,他们总是要创新创造,比如糅合一些苦肉计,再应用些心理学。
防线最脆弱的夜晚,打破社交距离的卧室,被模糊了的领地,都能让他蓄意的亲密接触变得更自然,更事半功倍。
“你呢?”
“我,上学的时候有喜欢的人,但是又不敢早恋。所以也没什么惊心动魄的爱情经历。现在……”周裴裴停顿了一下,还是选择把那个名字咽了下去,“现在也还是比较谨慎,因为没有比较,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对一个人,算好感,喜欢还是爱?”
她裹着被子,也彻底转过身,和罗其原面对面。
“罗教授,你知道怎么区分这些吗?”
罗其原眼神飘向半空,但也没让周裴裴等待太久。
“你有没有一种体验,闻到特别刺激的气味,会觉得能在舌头上尝出它的味道?”
周裴裴想了想,旋即点头。
“有。”
“爱应该也是这种感觉吧,可以强烈到刺激起人的全部知觉神经,让你没办法忽视,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你能清楚地察觉,你所有的反应都是因对方而起,无法掩饰,也没办法控制。”
“那喜欢呢?”
“喜欢更像是你闻到酒味、烟味、饭菜味,然后很快就能判断出气味的信息。比爱更简单、直接。不需要太复杂的梳理、比对和判断。”罗其原字斟句酌,但又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啰嗦,犹豫片刻,他总结最终答案:
“喜欢的构成简单,而爱的结构更复杂。”
“那从化学角度来看,是简单结构稳定还是复杂结构稳定?”
“有些简单结构要比复杂结构更具备高稳定性。”
“那是不是可以说明,爱反而不稳定?”
“我觉得爱更像是苯环,因为苯分子不能圆满地只用一个结构来表示,为了解决这种问题,有机化学中比较普遍的采用了几个共振结构式来表示结构的方法。也就是说,苯可以写出具有同样碳环而只是电子排列不同的若干个共振式,它们都有三对可以成对的π电子,而苯的真实结构是由这些共振结构式共振而成的共振杂化体。也正因为共振,所以苯的稳定性非常显著。
对应到人类的感情问题,你可以理解是两个人保持独立人格有相互成全,就像苯环的电子云离域形成的稳定大π健,复杂系统通过动态调节来达到超高的稳定性,虽然结构复杂,但也比简单结构更高级,更迷人。”
说着,罗其原看向周裴裴。对方睫毛微颤,不知道在他说到哪里时,就已酣然入睡。
果然,对于文科生,最好的催眠白噪永远是听不懂的理综天书。
盯着周裴裴的睡容,罗其原看失了神。似乎眼前人,是比化学世界更让他想要参透的秘密。
而刚刚那一番对爱情分子式的推断,也让他心潮澎湃,尽管孤掌难鸣,但当一个问题能用自己熟悉的理论进行解释,罗其原便不会惶惶,只会更加从容不迫。
他轻轻翻身,转向窗外一侧。压抑着心情和身体的双重燥热,眼神到处寻找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物,刚刚对周裴裴解释的爱,只停留在精神层面,而爱的衍生反应,便是欲望的本能。
这无解,且来势汹汹。
眼神飘忽不定时,罗其原注意到床头的抽屉里,露出的一小截蕾丝,轻薄而柔软,只小小一角,在月色涤荡的房间,像潘多拉的魔盒,塞壬的歌声,吸引着罗其原的注意力。
他犹豫地伸手,拉开了那个抽屉。又轻轻起身,向里望去。
白色蕾丝的宿主,是一件睡裙。绸缎的质感,摸在手里,像一尾摇曳的鱼,滑腻的抓不住。
罗其原突然想到,周裴裴曾穿着它出现在自己面前过。
只是彼时爱未破土,才让罗其原蒙混过关。而如今,那尾鱼滑过指尖,似乎也在嘲笑自己的后知后觉,和如今的心怀鬼胎。
身后,周裴裴转身,一头黑发泄在枕边,有浅浅的香气传来,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
罗其原轻轻呼了一口气,悄然起身。
关上卧室门,走廊的寒气立刻将自己包裹,罗其原三步并两步来到卫生间,没有开灯,但却将门反锁。
几分钟后,卫生间传来长长的一声泄气,气息压抑又猛烈。
月色下,纸团入筐,罗其原失力坐在马桶上,垂着头。
此刻的遗憾、落寞、自嘲和无助,都是报应。
他欣然接受,但也暗自祈祷,报应已至,新的因果也该重新转动。他一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同周裴裴,他突然希望抬头三尺有神明,四方的诸神显灵,能再助他一臂之力。
在过去,罗其原无数次验证,自己只要尽力而为,结果就都不会太差。
但同周裴裴,他第一次觉得,只有自己尽力还不足够,他还需要很多很多的好运气。
手机落在书房,摸黑拿到手,罗其原没急着进主卧,先绕到客厅坐下。刚刚那团火燃的太燥太急,他想确保自己百分百冷静后,再回到周裴裴身边。
刷着公众号的信息流,在一屏屏的学术期刊里,一则甜品店的通知显得格外突兀,忘记是什么时候,罗其原鬼使神差般关注了马泽远的店铺公号。
一张设计精巧的长图海报,坠满了诱人的面包甜品。但嵌在里面的文字,却让罗其原猝然皱眉:
即日起OUI Baker上海静安店正式转为线上经营。
1月18日,北京亮马桥店将携新品隆重开幕启程,诚邀baker老友莅临赏光……
跟在后面的活动详情,罗其原没心思看下去。照此推算,这是马泽远要“回宫”的节奏。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罗其原转身看向主卧紧闭的那扇门,片刻后,毅然决然走去阳台。一阵窸窣声响起,寒风漫灌进屋。
今夜,它们就是罗其原的僚机。
闹钟响起,周裴裴肆意舒展四肢,一会儿是大字型,一会儿是一字型,而当意识随着动作逐渐情绪,她猛地缩了起来。
转身,身后空空如也,只有罗其原的枕头和被子,沉默地回应周裴裴的打量。
他什么时候起的床?
周裴裴想着,披着外套向外走去。
天光才亮,寒潮未散,今天又是阴天。客厅又暗又冷,没有一丝动静,让周裴裴打着寒噤,从外由内觉得诡异。
再往前,探身。
沙发上,男人裹着羽绒服瑟缩,脸色实在难看。
“罗其原?”
周裴裴上前,喊着对方名字。
罗其原头沉地厉害,惨白着一张脸轻轻应着。
“唔。”
“你怎么睡这儿了?”
眼见周裴裴蹲在自己面前,罗其原向后撤了撤身子。
“我好像发烧了,别传染你。”
“是不是我昨晚睡觉不老实,给你踢下床了?”
“没有。”
“没有那你怎么睡这里,而且你傻啊,怎么不懂得把被子带出来。”
话音未落,周裴裴便猜到,这也一定是因为自己霸道,压住了对方的被子,才让罗其原落个净身出门的结果。
伸手向对方脑门探去,果然,烫的灼人。
“你和学校请假,我去给你拿药,然后煮粥给你。”
“你上班去吧,我自己可以。”
“听我的。”
周裴裴以不容回绝地语气,边说边撑着罗其原,推去主卧。
“你为什么不推开我呢,你一推我就会翻身的。”
“看你睡得那么香,舍不得。”
掖被角的手,在罗其原胸前一滞,周裴裴垂下眼睫。
“我今天不去上班了,不舒服你喊我。”
房门轻轻关上,罗其原头痛欲裂,但却眉眼带笑。行径虽可耻,但人类的情愫,急切到极点时一向不体面。
他要争,要抢,要周裴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