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恒极少喝醉。最近几年，让陈文彬有印象的醉酒，有且只有那一次和新界的应酬，虽然对方嘴硬，但陈文彬知道，应酬是假，因为宋忻才是真。
眼下，这男人又一言不发地坐在自己客厅，闷声灌着啤酒。
“你慢点喝，我把罗其原也叫来?”
“不然咱仨出去吧，我懒得打扫。”
“你要是今晚准备当个哑巴，就吱一声，我就也不和你费劲儿了。”
“吱。”
宋恒靠在沙发上，头也没抬地回应。
陈文彬一愣，挠挠头。
“行，看来就是过来白嫖我酒的。”
从沙发起身，陈文彬从电视旁拔出Switch，抓着手机往卧室走。宋恒这张臭脸，他一分钟都不想多看，既然鸠占鹊巢，那他就走为上计。
关门前，他又折身过来，用手指了指脚下。
“地毯，我新换的，吐上面五百。”
“五百？”
“就这价格，你爱买不买。”
黎又明打字飞快，“成天在我这里刺探情报，免费试用期结束了，以后再问，就是这个价钱。”
陈文彬犹豫片刻，还是麻利的转钱过去。
对于宋恒今晚发生了什么，他实在太好奇了。况且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笔钱以后总也能从宋恒那里再要回来。
黎又明飞速收钱后，倒也敬业，很快发来两个字：“宋忻”。
“这我知道啊，他俩晚上应该见面了，但具体发生了啥？”
“五百。”
“怎么还要钱？”
“五百一个问题。你刚刚问我，宋恒今晚为啥萎了。我已经回答过了，想了解更多，就继续付费。”
“黎又明，我打听情况也是为他俩好，你就不想关心下你朋友的感情生活？”
黎又明从屏幕前抬起头，宋忻正无事发生一般，翘着腿做吧台上，帮自己串着珠子。
从进门到现在，对方先是绘声绘色描述了自己如何拆穿何奂宇渣男套路，又三言两语带过和宋恒偶遇吃了关东煮。
再之后，便一言不发串起珠子。
如今手里那串珠子，已经长得惊人。就算当佛珠，都得绕个三四圈才能用。
看起来一切如常。
但越是这样，黎又明便知道，越不对劲儿。
而紧随其后陈文彬提供的情报，更让她确信，宋忻和宋恒之间，应该是又发生了什么。
“你要真想为他俩好，就告诉宋恒，以后他俩，最好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我一直都是这个态度。”
“我们态度再坚决也没用，关键是让他俩尽快回归正轨。”
“这……慢慢来吧。”
“加油，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需努力。”
短暂消沉一夜后，宋恒似乎就已拨云见日，恢复如常。最先感知到的是，是李雅雯和杨威。
不到九点，两人便收到了宋恒的会议通知，被要求整理近三年嘉盛女性相关品牌的全部合作资料，以及几家特定品牌的最新财报数据。还没反应过来的两人，抱着电脑推开会议室的门，才发现宋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到了公司。
桌上，摆着整整齐齐六杯冰美式。
可以说，给他俩安排的明明白白。
杨威小心翼翼地给李雅雯递了个眼神，李雅雯会意，但只能摇头。
宋恒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如此为工作上头的时候，上一次，李雅雯抿嘴想了半晌，也没有答案。
不过率先排除的，一定是感情。
毕竟嘉盛每一个和宋恒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永远不会为感情分神的人。
会议间歇，李雅雯检查邮件，提醒宋恒。
“曹一凡的实习鉴定，Jason让你来签。”
曹一凡，宋恒稍一思忖，便明白Jason的用意。上一次乐蒙提案泄露，宋恒他们早就查出，是曹一凡替换了雅雯的眼药水，趁其不备拷贝了电脑上的资料。只是宋恒一直隐而不发，甚至要求李雅雯和杨威，也如常对待曹一凡。
如今眼瞅人要离职，Jason大概也是在为宋恒主动创造机会，不想让他就此吃了哑巴亏。
“知道他要去哪吗？”
“还能去哪，当然是奥越。”杨威撇着嘴，“我估计当初奥越，就是用headcount做交换条件的。”
“他自己要把路走窄，用不着咱们，早晚也要走到绝路上的。”
“就这么放过这小子，乐蒙那事儿就这么算了？”
“这么久了，你怎么气性还这么大。”李雅雯瞥了眼杨威，又推了杯冰美式过去，“消消火。”
“他现在就学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获利，以后早晚会在这事儿上翻船。”
“既然你也知道他会翻船，你还急什么。”
李雅雯用叉子戳着蛋糕，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难怪那天我看他在整理魅灵的资料，估计这是已经开始进组打工了。”
“魅灵？他们最近是不是正在主推“确幸”系列的全屋智能？”
“对，小红书上买的推广铺天盖地。”
宋恒晃着手中的笔，几分钟后，看向李雅雯。
“帮我和他敲个时间吧，尽快。”
“那今晚？”
“可以。”
曹一凡提着一瓶红酒，进了宋恒的办公室。已经是下班的点，除了隔壁组还在加班的几人，37层已经没什么人在。
“宋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不要嫌弃。”
对方熟络地说着，而后将酒轻轻靠放在办公桌一侧。
“客气，鉴定表呢？”
曹一凡连忙双手递了过去，宋恒没有仔细看，很快提笔签字。再次接过实习鉴定的曹一凡，显然为这一流程的过分丝滑，感到惊诧。毕竟在来之前，他就打听到，宋恒对实习生要求一向严苛，所以能长期跟他做项目的实习生少之又少。
原本以为就算不被宋恒刁难，至少也要问询几个来回，但没想到，对方就这么简单的落笔签字。
“那宋总，我就不打扰您工作了。”
“没事，对了，”宋恒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将一个文件袋递了过去，“我着急走，麻烦帮我把这份资料放到李雅雯办公桌。”
“好的。”
曹一凡连忙又是双手接过。转身离开前，瞥见宋恒一手拿起大衣，一手摁在手机上，发着语音，说道：
“雅雯，魅灵的方案我放你桌上了，明天尽快处理。”
一周后，刚从Jason办公室出来的宋恒，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曹一凡，他想约宋恒，见面聊聊。
宋恒没有拒绝，直接约到了楼下的星巴克。处理完手头工作，赶去时对方已经守在那里，局促不安。
“入职顺利吗？”
宋恒开门见山，想要验证他的猜测。
果然，对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倒是反问起宋恒。
“您是不是一直都知道些什么。”
“我不该知道吗？”
“既然知道，那为什么当时您没有找我。这让我以为……”
“以为自己真瞒天过海，当起了007吗？”
曹一凡放下桌下的拳头紧了紧，随后抬头看向宋恒。
“奥越答应我可以帮我内推，让我不用有后顾之忧。作为应届生，您应该能理解这对我的吸引力。”
“理解，所以我一直都没说什么，甚至让李雅雯他们也都保持沉默。”
“那，上次见面您交给我的资料，是有意为之的？”
宋恒点点头，那份魅灵的方案，是他和陈斌交好时期的一次共同创意，但因为魅灵中途转向家务机器人的赛道，全屋智能不再做重点项目，导致相关创意也一并流产，未能成型。
那晚，宋恒从网盘里找出了这份方案，简单调整了几处内容后，便佯装成一份内部资料，故意漏给了曹一凡。
一旦对方重蹈覆辙，再次剽窃其中创意，那么就相当是在原作者面前，赤裸裸地展示自己不劳而获的成果。
这是宋恒留给曹一凡，最后一次的机会。
“首先，不是交给你的，只是让你帮我转交李雅雯，其次，我是有意为之，但如果你没有选择不劳而获，对你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你当时料定我会去看那个资料。”
“干这一行，如果对他人创意没有基本的尊重，是干不长久的。如果说乐蒙，你是一时糊涂，那么这一次，只能证明你，不具备做创意工作最基本的素养。”
“作为刚入行的新人，我只是想让老板能尽快注意到我。”
曹一凡神情不忿中，带着一丝委屈。
“况且又不是只有我一人这么干，洗稿，白嫖，刷量，大家不都在这样吗？”
“是，外行看我们，都会以为客户为我们的创意和才华买单，可其实入行才明白，真正的通行证是人脉、资源，和回扣。但大部分人这样干，并不代表这样做是正确的。”
“宋总，您说得都对。经过这次之后，我一定端正态度，那您能不能帮我和奥越沟通下，就说这是一场误会，我打听到您和陈总是朋友……”
“我不会。”
“你为什么非要为难我，我一开始也是被人利用的啊。”
“曹一凡，你未经允许擅自拷贝项目资料外传，这不是被人利用，这是你明知不能为而为之。甚至，你还用卸妆水替换雅雯的眼药，如果她的眼睛很敏感，如果她那晚处理不当，你的所作所为，甚至都威胁到了他人生命安全。所以，不是我在为难你，而是你一开始，就亲手选了一条错的路。”
“所以你一直忍着，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才来报复我，是吧？”
“我没有报复你，我只是给你提供了两个选项，如果你第一次真得只是误入歧途，那么你可以顺利入职奥越，但如果你不是，投机取巧，不劳而获，就一定会自食恶果。”
曹一凡冷笑一声，看向窗外。
“你们这些人，个顶个的能算计。”
“我倒认为，你在起步阶段摔倒，是件好事，毕竟现在你只要自己爬起来就是。但如果，你一直沿着错误地方向行进，到时候可能就不是绊一跤这么简单。虽然现在这一行鱼龙混杂，但我信大浪淘金，能存活下来的，一定是还愿意相信并践行正确答案的人。”
写字楼外，工作人员正布置着圣诞节的装饰，正午阳光的照射下，红绿相间，甚是好看。
“本来还以为，今年我能参加公司的圣诞派对，衣服都买好了……”
停顿半晌，曹一凡苦笑一声，拉开椅子后，没和宋恒告别，径直离开。看着他停在路边，随着红绿灯的切换，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人流交织的地铁口，宋恒也并不觉得轻松。
有些话，说起来轻松，但直面事实，不要说曹一凡，连宋恒都还是会困惑。
手机振动，是一条广告短信，来自上次带宋忻吃过的那家餐厅。他们推出了圣诞主题套餐，行业不景气体现在方方面面，过去自视甚高的高级餐厅，如今也放下身段，开始给会员发短信招徕生意。
看着餐厅名字，宋恒心里摇晃了几下，不由得想起宋忻，圣诞节她会怎么过？
“当然是大过特过。”
看着千斤春丽发来的信息，宋恒搓着手机。一方面焦虑自己为什么又失控去主动联系，一方面又安心和宋忻这还未彻底断联的关系。
“和男友吗？”
他暗搓搓地发问，信息发出的那一刻，没来由的觉得自己面目可憎，竟用这种方式，暗暗监视对方。
“遗憾，目前还没有什么人有资格转正。”
“那你这转正门槛挺高的。”
“也还好吧，主要转正哪有暧昧谈的爽。”
“那你现在有很喜欢的暧昧对象吗？”
“有很喜欢的人。”
看着这条回复，宋恒的心停跳一拍，像被人骤然攥紧。
紧随其后，宋忻补充道：
“但是不能和他暧昧下去。”
至此，宋恒毫不怀疑，这个人是他。
于是，脱口追问：
“为什么？”
“两个人保持暧昧，一定是有目的的。而我们两个对彼此都没有目的。”
宋忻盯着屏幕，想了想，又继续敲起键盘：
“继续暧昧下去只会失控，所以就叫停了。”
“失控会怎样？”
“没有快乐可言，全是一地鸡毛。”
“那什么又是可以不叫停的目的。”
“比如想要偶尔的心动，建立没有负担的关系，贪恋点到为止的喜欢。或者简单粗暴，享受年轻的body，娴熟的技术。”
“你对我倒是知无不言。”
宋恒手指上划，盯起宋忻刚刚亲口承认的，“有很喜欢的人”这几字。
被攥紧的一颗心，慢慢舒展。随后，得意，开心，满足交错出现，面对宋忻的表白，宋恒的幸福，总意犹未尽。
但也不够过瘾。
宋恒要的，不光是宋忻的心意。
他要更多。
他开始理解起之前女友们的歇斯底里，原来爱人的一颗真心，就是如此蛊惑人心。
他想和宋忻反复确认，去明确自己正在被爱，明确她爱人的名单上，有且只有自己，而且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既然宋忻犹豫，那就自己再向前一步。迂回，狡猾，但也充满耐心。
于是，片刻后，宋恒问到：
“没有负担的关系……那朋友算吗？”
朋友？
宋忻咂摸这两字。
明确只能做朋友的人，似乎暧昧起来，也是安全可控的。只要两人都不把对方放在恋人的候选席上。
“算。”
盯着屏幕上的回复，宋恒的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
宋忻，过去我们可以不是同道之人。
但之后，未必不是不可以。